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九

大曆十三年春三月二十八日,東線喪報抵京,左金吾衛大將軍狄風戰死,上大慟,輟朝一日,以示哀思。

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聞之,告病歸府,不視朝事,縱有詔至,亦不趨覲。

三十日,上詔諭御駕親征,舉國震動;樞府急發數令至東面軍中,命大軍駐越州以恭聖駕,大軍乃止不進。

四月初二,諭葬狄風於西苑之郊,配饗帝室宗廟,謚武國公。

…………

朱牆碧瓦,春陽明媚,枝綻新芽,風漣輕波。

大將軍狄府內,掠影清寒,蕭索條條,白幔縞素處處落,一派哀穆之象。

沈無塵身著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過,往府中後院走去。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狄府無女眷,下人不多,少有丫鬟,多數人都認得他,此時見了他也只是噙淚而嘆,不問亦不阻,任他而行。

後院之中,蒼木排繞成月,其間有石桌及凳,嫩草新發,鮮綠之色生機盎然,直侵人心。

他眼眸微闔,腳下略滯,半晌才挪過去,撩袍坐於一側。

廣袖落桌,醇酒一瓶輕輕而置。

一抬眼,恍恍之間便見那黑袍毅眉,正盯著他笑。

近在咫尺。

好似當年。

他心口驟緊,握著酒瓶的手一顫,瓊釀灑桌,漸漸沒入石上裂紋中,殘液順桌而淌,濺至腳下。

碧草千千,驕陽順樹而落,暖化了那一年之醉。

瓊林宴,初相見。

十三年前的四月一日,金明池瓊林宴開,上幸池苑,與新科進士同飲,觀諸軍百戲。

宴上歡歌笑語,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瓊釀飲之不盡。

進士科一甲,第一人及第,三元在身,艷陽之下,再無旁人能勝得過他的彩頭。

曠傲如他,桀似斷涯,胸有萬志不可藏,直待一展鴻圖。

錦衣玉帶數眾之中,一人一馬,黑袍黑靴,緩緩而過,直至御前而下,便再也未離。

一雙黯沉似墨的眼,自始自終不曾望過旁人旁物,只是看著高高在上的那一人。

女子年輕之顏亮比驕陽,笑也作傲,隱隱貴氣自血而出,一舉手一投足,都帶了帝王之風。

不由不讓人為之折服。

那男子身形筆挺,穩而帶戾,可看向她的目光,卻是那般溫柔……雖是隱忍而又敬重,然他一眼便知,那目光存了何意。

不禁好奇起來。

飲酒觀人,那人看她,他看那人,一杯連著一杯,直待醉意朦朧竟也不自知。

宴散而退,他走在最後,未及百步人便歪了將倒。

身後有人推他一把,低笑聲起。

他腳下軟似棉絮,卻強撐醉體,轉頭去看,一眼便撞進那雙墨黑眸子。

那人盯著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低聲道,好一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他眯著眼看過去,頭陣陣發暈,口中卻下意識地道,在下姓沈,雙名無塵,草字子曠,兄台貴……貴姓?

狄。

那人道出一字,嘴角揚得更高,又道,狄風。

他滿腔醉意瞬時消祛一半,腦中陡明,挑眉睜眼,詫然道,你……你便是那個少年將軍!

年僅二十便拜游騎將軍,統軍征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國中誰人不知狄風之名!

原以為定是個悍戾似修羅般的人物,卻不料——

竟是這般沉穩不驕,陽剛之氣盡斂於內。

才驚言而出,腹中酒勁便翻滾起來,忍不住一彎腰,側身狂嘔,污穢之物濺至眼前黑靴之上。

翻山倒海的抽搐感幾要讓他昏厥,背上落下一隻大掌,頭頂響起那人忍著笑的沉嘆聲——

你這狀元郎,酒量當真是差勁極了……

石桌之上酒滴未乾,醇香之氣漸漸飄起,於空中輕盪。

沈無塵伸指,抹去瓶口殘酒,抬眼去看石桌那頭,空空如也,眸中一黯,隨即低笑道:「在朝十三年矣,就只有當年在你面前,出過這麼一次丑。」

只那一次狼狽,便被狄風笑了好幾年。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閨秀夢裡人,卻是個不會飲酒的狀元郎。

從此只消狄風在京,便帶了他到處作飲,品遍了京中酒樓種種佳釀。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過。

次次酒酣之時,總道真言,總展真心。

……將來若有一死,寧願埋骨沙場,方是大丈夫所終之道。

他耳邊震震,心底一抽,仍是低笑,「現如今,你可是遂了長久以來的心愿了……」

血戰而死,被中宛將兵投屍汭江,寸骨不存,縱是死了,他也難見屍骸一眼。

西苑之郊作衣冠冢。

他未曾去祭,有甚好祭的?不過只是一堆衣物而已,到底不是那個人。

曾說要待鶴髮雞皮時一起笑論二人一生功過,卻不料,那人竟然先他這麼多步而走。

——謚武國公。

赫赫功名,他確也比不上。

只是不知待他百年之後,又會被謚何號。

卻也不再重要,那人既已不在,他還能和誰去比。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場隱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記憶猶新。

沈無塵握住酒瓶,又倒一點酒至石桌那頭,沉沉垂下眼,笑意漸散。

他一早便知,狄風把命都交付與了她。

一命,一生,一人,全是她的。

因是她信鄴齊,狄風不會不信;因是鄴齊貪利背盟,狄風至死也不會存疑半分。

心中恨意陡生。

恨狄風為何要將己命喪於她與那人的糾葛之間!

掌中滾燙滾燙,用力攥著酒瓶細頸,薄瓷清脆而裂,隨即片片碎開,利瓷之刃陷進他手心裡,有血慢慢滲出。

可卻不覺得痛。

再痛,可比得上狄風之痛?

是刀傷還是槍傷,是中劍還是中矢,死的時候,身痛幾何,可又能抵得過心痛?

他想知道,可他卻無人可問。

從此往後,再也沒人會帶他四處飲酒,再也聽不見那低沉有力的聲音,再也看不見那征塵撲身的黑袍之影。

再也沒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頭。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卻不動。

青天碧草新芽,四處春機勃勃,可他心似孤墳,雪落滿霜。

身後響起腳步聲,輕輕的,由遠及近。

沈無塵仍是未動,只當是將軍府中過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緩緩挪了一下。

腳步聲卻是更近,直走到他身旁才停。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皺眉,下意識地抽動胳膊,卻被人攥住手腕不讓動,轉過頭去看,便見曾參商蹙起的眉尖和含水的雙眼。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間碎瓷,語氣帶怒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再掙扎,看她兩眼,卻是不語。

「手成這樣,這幾日要怎麼握筆?」曾參商眼中怒氣橫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後在身上摸了摸,終是抽出塊汗帕,胡亂在他手上一纏,才狠狠甩下他的胳膊。

沈無塵眼中一冰,不由握了握手,仍是不語。

……還要握筆做什麼?

曾參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漬,狼藉一桌,目光轉回他臉上,見他又瘦了不少,氣不禁小了些,垂眼輕輕一嘆,轉了身靠上石桌一側,低聲道:「你稱病在府多日,朝中亂成何樣,廖相忙成何樣,你可知曉?」

沈無塵覆掌於桌,指節僵直,眸光冷然。

自是知曉。

可他如何能在此時入內都堂治事,又如何平得下心來!

曾參商再看他兩眼,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小聲哽咽道:「我知你心裡難受,可皇上亦是萬般心痛。你再怨再恨,也不能拿國事來抵……」

東面戰事連連,軍需供給、器甲糧草,諸事素來都是他在掌理,此次他告病歸府,政事一概不視,朝中無人能頂得了他之職,幾日來亂成了一鍋粥。

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自詡忠國愛民之人,十幾年來於朝事之上勤懇有加,所求不過是能國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聽聞狄風戰死的那一瞬,轟然全塌了。

無外乎是,再不信君。

佞臣也罷,罵名也罷,他全認了。

——斷是無法在此時回朝視事!

曾參商見他仍是沒反應,眼睛只望一側淺草碧地,不動亦不開口,不禁略略有些急,伸手去輕扯他的袖口,道:「皇上要御駕親征,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難道就這樣在一旁看著朝中大亂……」

沈無塵緩緩收回胳膊,錦涼袖口從她手中滑出。

縱是她御駕親征又如何,縱是能一舉全滅其餘四國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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