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七

煙捲灰雲,席裹青天。

雲州城外百里,莽莽草坡上營帳延綿不斷,一眼望之不盡。

寒風一起,長草斜倒鋪成一片波,逆風翻過的草葉隱隱作亮,自遠處望去,仿若清碧湖境一般,刺得人難睜雙眼。

營外兵馬聲沸,六萬鄴齊鐵騎人馬著甲,長槍槊戈,彎弓臂弩,整裝待發。

營中四角,十六面黑底金字旌旗順風展揚,明黃錦蘇如水似紋,沿旗碎飛,蒼戾之景中徒添一抹柔。

中軍行轅簾帳未放,裡間通明,簌簌微塵在外面灑盪進來的陽光中翻飛輕舞,拂過堅鐵硬甲,落於利劍薄槍。

玄緊束腕,狠狠一把拉死。

二寸寬的棉質袍帶,在腰間系繞數圈,直待雙袍同體不留一縫,才用力打成結。

赭色硬質牛皮馬靴上暗隱龍紋,靴側十二枚緗金固卯,及踝抽帶,順膝而緊。

賀喜直腰,寬肩微沉,背身轉回帳中一角。

清暗之下,厚硬帳幕略泛黃漬,獨襯得湛然玄利淡存銀光。

他伸手,取過那劍,手自劍鞘下端一路滑上去,寒氣滲掌,至柄猶盛,握著劍柄時雙眸一湛,微跳火花,而後猛地將劍一把抽出。

至玄之暗,似墨非墨,中棱亮直,噙冰帶利。

指沿鋒刃緩緩划過,壓腕翻劍,夾著劍鞘走至案邊。

他垂眼,從一旁抽過硝軟牛皮,輕輕拂拭劍尖,劍鋒,劍柄,動作一絲不苟,目光如火淬劍。

帳外響起腳步聲,中雜鎧甲擦震之音。

「陛下。」低低的男聲伴著頓甲落膝之聲一併響起。

賀喜側身回頭,瞥一眼來人,眸色淺沉,墨眉斜揚,「進來。」

謝明遠起身,入得帳內,走至他身前幾步,低著頭又叫了聲:「陛下。」語氣漠漠,欲抬眼卻又不敢。

賀喜扔了手中軟皮,一把收劍回鞘,將劍朝他身上猛地一扔,而後負手於身後,立著望他。

謝明遠下意識地以掌接劍,翻轉劍身垂至腰側,正要再動時卻面色恍變,握緊了劍抬頭去看,見賀喜面不作色,正定定看著他。

「此劍還由你來代佩。」賀喜看他半晌,轉身去拿甲胄,丟下這麼一句話。

謝明遠低頭看劍,眼中水光驀現,「是。」而後慢慢將劍掛至腰側,垂手待立。

這麼多年來,但凡他在君側,此劍定由他來代佩。

本以為此生再不能得賀喜之信,卻不料此次隨中寧道禁軍出兵,至雲州後,他竟又被傳至御前。

仍是代佩此劍。

君恩厚重似此,縱是粉身碎骨亦難償。

他手握著劍柄,指尖緩磨其上暗紋,心底之情難抑,卻亦難道。

手滑下去的一瞬,忽覺柄側一處濕粘。

他低頭去看,手上帶了一抹赤色,眼瞳驟縮,抬手一聞,面色又是大變,慌忙抬眼去望正在著甲的賀喜,目光順著他肩後一路向下,沿臂划過,至他甲衣未蓋的右腕處才止。

暗紅之色濺起一心之驚。

「陛下!」謝明遠幾大步上前,看著賀喜的後背,緊聲道:「陛下可是舊傷未好又裂?」

賀喜系甲的動作停了一瞬,忽而轉身,飛快抬手一把掐住他的喉,褐眸光似寒潮陡涌,冷聲沉道:「大戰在前,休得胡言亂語!若亂軍心,視與敵寇同謀!」

謝明遠微窒,被他扼得再說不出一字,半晌才被放開,急喘了幾口氣,卻是不怕死地又道:「陛下體恙,當傳醫官來看!」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賀喜猛地一震甲,伸手拿盔,斜睨他一眼,「十日後便要急攻巍州,此時狄風之部已出瀧州,鄴齊大軍今日必發!」停了停,推開他向前走去,背身又道:「你若再多一字,便給朕滾回中寧道去!」

謝明遠眉間沉陷,緊攥了拳跟上去,不再多言,卻是不放心地盯著賀喜的右肩,目光不移。

帳外青草熠熠泛光,眺目可見遠處坡下雄勢浩壯的六萬兵馬,槍劍鐵甲凜凜生威,軍旗槊戈直指蒼青天幕,激沸人心戰血。

連日大雨今晨剛停,草混泥香,瀰漫空中。

青天煙雲,金日碧草,黑甲玄盾,雪纓銀槍。

賀喜將盔夾於臂下,大步朝外走去,遠處早有人牽馬過來,戰馬鎖甲之光凌目而過,一睹俱攝。

他利落扯韁,翻身上馬,回頭去看謝明遠,高聲道:「走!」

戰馬鼻息噴啼,原地尥蹄幾下,聞得馬鞭凌空之聲,未及落下時便已揚蹄飛行,踏翻一路草泥,濺起清香紛紛。

將兵見聖駕已至,士氣更是昂揚,舉槍連呼「陛下」數聲,待賀喜馬及軍前才止。

賀喜馭馬,行過陣前,目光一路橫掃諸行將兵,心潮隨軍而涌,眸間爍爍,似火在燃。

待要傳令發兵之時,挑眸卻見營間有人疾馳而來。

他撥轉馬轡,轉身相向,驅馬輕跑幾步,見那人近身勒韁之時皺眉道:「何事?」

來人急著下馬,將手中信報呈至御前,滿額皆是汗,口中道:「中宛燕朗大軍昨夜自谷蒙山東營向北撤離。」

賀喜聞言面色遽變,迅速又掃一眼信報,眼中火苗燦燦,深吸一口氣,又看向來人,低聲道:「斥候勘驗無誤?燕朗當真棄谷蒙山向北?」

來人飛快地點頭,「定不敢對陛下有欺!」

賀喜扯韁回馬,轉頭望向身後人馬巨陣,目光頗為複雜,握著馬韁的手指指節盤突,陣陣發青。

中宛燕朗大軍,棄谷蒙山向北。

一把攥緊掌中信報,閉了閉眼,再睜開,雙眸被火燒得烈紅。

心在動搖。

鄴齊大軍踞東以守,久久不以西進,正是因燕朗之部一直駐守谷蒙山不離。

天險奇兵,不敢冒犯。

因是才允了邰涗之請,與狄風共伐巍州南岵殘部,若勝,則鄴齊占巍州重鎮之地、南岵帝室之財;若敗,則邰涗鄴齊二軍共分其損。

可現在竟聞得,谷蒙山無守兵。

怎能不動心!

賀喜又深吸幾口氣,抬頭迎風,望向遠方山巒連峰,尖入雲霧似仙境。

可逆風將心間隱隱火種一吹即起。

婪疆之欲如熊熊大火,瞬時燃遍整個胸腔。

再也止不住撲不滅。

雲州至巍州以東,本也只用五天便可急至,而狄風徒留十日與鄴齊大軍,便還有五天時間可以空出……

若是先行向西疾進,越谷蒙山取賓州,而後再日夜奔赴南下,與狄風合伐巍州,如是則能雙利皆占!

賀喜目光漸回,又望向兵強馬壯的鄴齊騎軍陣容——

五日疾取賓州,五日南下伐巍,以他手下禁軍之驍勇果決,絕對來得及!

他猛地揚鞭疾行,奔回陣前,傳將至駕側,吩咐眾人道:「調軍轉向,馬不停人不歇,直向谷蒙山!」

眾將皆訝,可卻不敢開口質疑,領命下去,傳至軍中各營伍什,不消一刻,六萬馬陣甲翻槍移,齊齊掉頭向西,嚴待以令。

賀喜執槍策馬,疾掃陣前之草,銀槍薄刃劃斷數尺碧波,濺起草漬片片,利刃之尖碎草滿沾,翻肘豎槍,揚指天際,對陣高聲喝道:「走!」

數萬鐵蹄踏地,草滅泥飛,漫山遍野為之抖顫,天邊煙雲捲風而散,烈日灑透黑甲利槍,折射暫盲之光。

槊戈逆風,人馬向西!

天將破曉,夜之最黑。

巍州以西八十里處,叢木林間漆黑陰霾,邰涗大軍三萬人馬伏於其間,噤聲不動。

一個人影自遠處摸黑而來,不敢點火明路,步子極慢,半晌才至側翼之後,壓低了聲音隨手拽人問道:「狄帥何在?」

「陣後暫歇。」

那人鬆了手,沿著側翼陣邊急急往後而去。

松石之間,狄風棄馬於旁,屈膝坐於突地之上,手撐在膝間,頭微微垂著。

「將軍!」

一小聲急喚將他瞬時驚醒。

狄風驀然睜眼,眼角凝血,借著樹下稀疏月影仔細辨認,見是方愷,不由抬手抹了一把臉,低聲道:「何事如此慌張?」

方愷湊過來,坐在他身旁,扔下手中短劍,皺眉道:「至今未見鄴齊大軍一人一馬,將軍不擔心么?」

狄風挑了一側眉毛,低眼不語。

約於今晨齊攻巍州郊野南岵大營,卻遲遲不聞鄴齊軍馬人聲,如何能不擔心。

可他心中卻知,那人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既是應了邰涗之請,就斷無不發一信而不至之理。

因而縱是不見鄴齊大軍,他依然命麾下風聖軍將士在此伏候,仍按先前計議行事。

可若是鄴齊六萬大軍不至,光他手下這三萬人馬,絕無可能對南岵十萬大營發動奇襲而勝……

正兀自沉思之時,又聽方愷在一側不放心地道:「將軍……若是天明還不見鄴齊人馬,便先帶弟兄們回瀧州大營罷!」

狄風偏頭看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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