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六

英歡唇角笑紋漸硬,長睫輕顫一下,轉回一步至他身前,仰起頭看他,水漾眼波流若星河,目光沿著他眉眼而下,至他頸間突挺的喉結處乃止。

就這般看著他,良久不發一辭。

狄風立著,人如磐石不移,她這麼近地靠著他,他動不得。

心卻似沙軟水細,胸口驀動。

英歡忽而抬睫,目光撞上他低垂的眼,唇復又揚高了些,輕笑道:「朕……現如今會張弓射矢了。」

狄風看著她眸中曜黑藍光,嘴角僵扯出一抹笑,「陛下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英歡輕輕點頭,仍是笑著,眼睫垂了又抬,聲音低了些,「當年朕求你教朕騎射,你倒不肯。倘若你那時肯教,朕現而今定是射術了得。」

低眼看他身上黑袍,簇四盤雕尊紋綉於其上,襟口處翻出內襯暗色駝絨,天下無雙,朝中僅此一件。

當年亦是黑袍,褐帶,及膝高的硬皮馬靴。

眉目淬黑,人穩且可靠,只是常常垂眼而視,不看她。

西苑林間蒼翠高木之下,寬寬馬道上滿是斑駁枝影,春風和煦,鳥兒輕鳴,天空湛藍無雲。

她握著馬韁,在苛直蒼木下站著,見他自馬道那一頭驅馬疾行而來。

收鞭下馬之時,滿頭汗水驟落。

他低著頭走過來,身後挎弓,肩後有箭箙,裡面橫鏃利箭白羽似雪,手緊緊攥著馬鞭,低聲道,臣來晚了,公主恕罪。

是殿前司御龍直朵班的騎演耽擱了,她知道,可她卻是不說。

她不開口,他的臉便變得黑黜黜的,手攥得更緊,額上之汗愈涌愈多。

然後她眯著眼睛笑起來,笑若春風鳥鳴,迫得他終是抬眼望過來,目光澀且不加掩飾,慌亂不已。

她眨眼,抬手去抽他肩後箭箙里的箭,又碰了碰他的長弓,輕聲道,教我這個。

他側過身子,不叫她觸及弓弦,依舊垂了眼,低聲道,公主不必學這個。

她略略不滿,又去碰那鴉青弓淵,為何?

他飛快抬手卸弓,換過一肩,就是不讓她碰,眉頭微陷,手用力攥著馬韁,倔強道,臣會就夠了。

頭頂陽光穿過蔥翠樹縫,斜打在他年輕的臉上。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硬硬的,眉峰也是硬硬的,整個人在她面前都是硬硬的。

她收回手,垂了眼,微微笑起來。

他會……就夠了。

如是也罷。

看著他轉身回去牽馬,她眸間清湛,盯著他的背影,笑又復笑,心中且念道——

卻不知,他能不能一輩子都不離她。

他利落地扯過馬韁,轉身看她一眼,見她正笑望著他,忙撇開眼,抬手捋了兩把馬鬃,才又低聲道,只要臣在,公主一輩子都不必碰這些利矢鋒刃。

一輩子。

當年他說,一輩子。

只是那時她卻不知……

十五年後的他,竟會說,想要卸甲歸田。

——想要離開她。

殿中熏籠淺香仍溢,可卻比先前冷了許多,宮燭之光搖曳映案,可卻比先前暗了不少。

英歡眼角微微有些紅,卻笑望進他眼底,輕聲道:「好,朕允你。」

允他離開她,不佔他一輩子。

狄風眉眼遽動,面色略變,開口欲言,卻為她所斷。

她側偏過頭,不再看他,仍是笑著道:「朕有一物想要給你,算作私賜,與先前那些詔賞無關。」

他閉了嘴,看她轉身走進內殿,襦裙長尾曳地,淡紫垂蘇一路划過殿磚,漸漸沒入漆黑影中。

萬沒想到她會應得如此快。

心間極窒,幾欲喘息不能,卻只是低了眼看腳下,僵著不動。

英歡未過多時便又出來,眼眶泛紅,眼中卻凝亮無水,笑意不減,手裡握著一枚白玉,走至他身邊,看他道:「你未回來時,便叫人做好了的。」

玉上玄綬垂亮,佩上前後均刻一字,兩面俱雕麒麟,又有瓶紋在上。

狄風低頭抬手欲接,低聲道:「謝陛下。」

可掌間遲遲未覺有玉落下。

他慢慢抬頭,見她正看著他,而後笑了笑,上前一點,輕展玄綬,伸手至他腰間右側,便要替他繫上。

狄風大驚,急忙朝後退,「陛下……」

話未說完,袍帶就被她勾住,耳邊傳來她輕且微啞的聲音:「莫動。」

於是便不敢再動。

眼睜睜地看她親手將那蒼水玉繫於他腰間,渾身上下的血液一點點熱起來,從心間涌至頭頂,最後集於眼中,燙得眼底通紅。

她離他如此之近,身上淡淡的香味讓他瞬時暈了頭,挪不開眼,只是愣愣地半垂了頭望著她,看見她宮髻微散,有髮絲纏在鬢邊,耳垂小巧瑩白,長長的眼睫濕亮微卷。

面容清瘦,頰側緋紅,纖眉輕揚,唇角含笑。

識她十五年矣……

未有一日似今日,能夠將她看得這般仔細。

心中已作不得任何思量,滿眼滿心都是她,一刻似比一生長。

她系好玉佩,又抬手慢慢撫過玉上瓶紋,才抬頭又看向他,笑著道:「保你平安。」

他看著她,第一次不管不顧地這樣直視著她,不再掩飾不再躲避,聲音碎啞,低低道:「陛下,臣……」

攥著拳,盯著她的眼,胸中之情一波波在涌,再也忍不住。

再也忍不住。

可卻說不出口。

這麼多年來壓藏在心底中的話,千言萬語不足以道,然此時此刻化至嘴邊,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英歡迎著他目光,笑一下,眼裡水光盈盈,終是垂了睫轉過身,不叫他看見她的失態。

心中如何不痛。

他之情她俱知,然她又豈是無情之人。

只是此情非彼情,她又如何能報。

終她所能,不過是,允他所求之請罷了。

她聽不見身後聲音,抬手撥了撥鬢邊碎發,拾裙朝前方案前走去,背著他,輕聲道:「一路勞頓,早些回去歇著罷,中宛之事待明日見過樞府再詳議……」

腰間忽然橫過一掌,攬過她,將她攔在半途。

她陡然怔住,一時未反應過來,只是站著不動,任他慢慢將她圈進懷裡。

身後之人微微在抖,動作緩而輕,又低又啞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下來——

「陛下。」

她仍是愣著。

他胸口之下,心在狂跳,掌間是她涼滑錦衫,鼻間是她身上清香,眼前是她烏亮青絲……

縱是此舉當治蔑君之罪,他亦是忍不住。

不知如何說,只能這般做,怕她不解他之意。

就這樣,輕輕攬著她,身子僵卻熱,不敢再動,亦不想再動。

心底酸澀難耐。

若是十五年前便這樣,現而今是否一切都能不同。

「……臣收回先前之言,臣一生不卸甲胄,不離陛下。」他言鑿切切,低啞之聲響在她耳邊。

英歡垂眼,淚濕睫端,低頭看他在她腰間微顫的掌,而後抬手輕輕握住,將他的手慢慢拉下來,再放開。

她開口,聲音澀到自己都辨不清,「待你征宛歸來,朕親選千傾良田與你,再也不叫你受征戰之苦。」

再也不叫他受她所制。

本以為他不開口,她這一生便可這般渾噩漠然而過,假作她不知他心意。

誰知他卻終是沒有忍住。

從此往後,他便不再是先前的那個狄風,而她也再做不了先前的那個她。

「退下罷。」她又道。

身後之人良久才退,靴底輕磕殿磚之聲在她身後傳來,步伐略顯踉蹌狼狽。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卻只看得一袍背影,飛快得隱沒於殿門之後,同夜色混在一起,再也辨不出。

指陷掌心,心底似被山壓,喘不上氣來。

多少次他都是這般領命而退,從未存怨,從未有悔,只消她開口,莫論何事他都會做。

這麼多年她負盡人人,卻不忍負他一人。

可不忍之下,最負不過他一人。

進是錯,退亦錯,不碰是錯,碰亦為錯,無論如何都避不了他這一念之傷。

她看著那殿門微合微顫,忍不住快步上前,扶住門緣邁檻而出,朝外去望,可卻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夜色杳茫,雪鋪遍地,處處都是清冷不已。

狄風心似石栓,痛至僵麻,腳下步履如飛,掌間全是冷汗,被冬夜寒風卷過,幡然清醒,竟不能信自己先前在殿中做了什麼。

也不能信她真的願放他走。

千傾良田……

縱是封侯占邑,又怎能抵得上睹她一笑!

待繞過殿廊,欲去尋舍人以報離宮時,一側暗徑叢間忽然傳來輕輕的一聲「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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