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十五

遠處城門大開,入城之道早已清徹,沈無塵與狄風執手在前,百官居後,風聖軍將士們成列緩緩入得城中。

待城門關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鬆了手。

沈無塵側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諸多想要對他說的話,此時竟是一句都想不起來,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傷?」

狄風搖頭,黝黑的臉上蒼痕重重,待人牽馬過來與他,伸手握住韁繩卻遲遲不上馬,抬眼去看沈無塵,低聲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罷?」

沈無塵心中微僵,良久才輕嘆道:「好。」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宮裡等著你,夜裡擺宴明宏殿,給你慶功。」

狄風嘴角略略扯動了兩下,牽著馬走了幾步,見身後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將身周外城諸物匆匆一掃,眼底澀了些許,又轉過頭,看沈無塵一眼,聲音略帶啞意:「皇上大婚之時,京城之中定是熱鬧非凡罷?」

沈無塵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熱鬧甚麼,當日封冊之禮甚是潦草,不過是著學士院制詞,付中書宣於後庭罷了。」

狄風臉色未作變化,頭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語。

沈無塵心中澀意愈重,欲道勸慰之辭,可又不知怎樣說出口,待過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個笑出來,輕拍狄風的肩,道:「左金吾衛大將軍之尊銜,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將軍以赫赫武功得此封銜,可謂國中武之第一人。」

狄風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歲便拜相者,開國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無塵笑笑,兩隻凍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風卷了卷馬韁,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來,於政事上與朝中老臣鬧得是越來越僵,我在外都能聽見些許傳言,你以前可不是這麼急躁躁的性子……」

沈無塵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無奈之色,「你在東面用兵,何時想過身後這一大攤亂局要如何收拾。若按兩府老一套行事,還不知要拖到何時去。皇上心志遠非你我可估,只怕還嫌我不夠利落呢……」

狄風不再看他,半晌又低聲道:「還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沈無塵手一握,扭頭盯著他,「後路?」低聲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過自己將來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麼打算的?」

狄風眉一沉臉一黑,半天不言語,行了幾十步,見沈無塵仍是盯著他不放,這才偏了頭低聲道:「我自有主張,不必你操心。」

沈無塵收回目光,低嘆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擔心你。雖說為將者最懼功高震主,可皇上又豈是庸沒之輩?只是你有未想過,眼下國中除卻你戰功在握,旁的還有誰能敵你一半軍威,又有誰能像你一樣統將為帥號領非己之部?」

狄風眼中冰棱閃動,抿緊了唇不說話,心中洞明他話中之意。

沈無塵臉色略僵,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道:「倘是你於疆場上有個萬一,朝中可還有人能繼你之任?」

說罷,握住的手攥得更緊,口中吐出口濁氣,腹底寒氣陡降。

本是最不願道出的話,卻是不得不說。

那日在英歡面前同許彥力爭,卻不敢將心底之言於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後來縱是曾參商相詢,他也無法說出這話。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風此生平安,然世事難料,征伐於外身陷幾國之陣,又怎能一心以為不願出事,便真的不會出事。

狄風腳下步子慢了許多,最後竟是停了下來,「子曠。」

沈無塵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間從來只道你我,這稱呼,已是多年未從他口中聽見過了。

狄風低嘆,苦笑一下,「算來也怪我,這麼多年來都未想過讓手下略有天資之人獨擋大役。」

沈無塵亦是一嘆,搖了搖頭,卻是不語。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歡多年太過倚重狄風,不放心旁人擔得重任。

只是這話,他如何說得出口。

疆場不比朝堂,若有差錯那便是萬萬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輕易言諫。

「許是我想多了,」他又嘆一聲,「你這麼多年來哪裡吃過敗仗,便是這麼下去,也無妨……」

狄風未再多言,腳底僵冷,抬眼見前方內城將至,不由停了下來,將馬韁朝左一扯。

沈無塵正欲右行時卻見他不動,不禁挑眉回望,輕笑道:「不過是一年半而已,不至於連入宮之向都忘了罷?」

狄風搖頭,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無塵,「想……先去個地方。」

「何處?」沈無塵疑道,未想他風塵僕僕而歸,卻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別處。

狄風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馬鬃,飛快地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待馬兒漸行之時,回頭低道二字——

「西苑。」

冷風嘯嘯,輕雪轉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過,道邊景物略顯陌生,身寒心亦寒。

揚鞭策馬,動作愈來愈猛,似欲借力宣洩心中寒潮之苦。

耳側風聲怒劃,眼邊冷霜凝結,枯樹丈雪朝後一路退馳而去。

待至西苑時甲下已滿是涼汗,守苑之兵見了他先是吃驚,而後又是驟喜,遠遠便喚:「狄將軍!」

狄風下馬,摘盔抹汗,將馬遞與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間儘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層層枯葉,腳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時仍能聽見咯吱作響之聲。

他順著林木漸行漸深,目光四處掃尋,終是在一株蒼天垂木前停了下來。

抬手,輕輕撥去樹榦上的沉雪,手指沿著樹榦慢慢滑下來,待觸至幾條纂痕時才止。

便是此處了。

他繞至樹後,背慢慢倚上粗礪樹榦,甲片將木皮划出幾道深痕。

抬眼望向樹前幾步的小塊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烏亮長發絞著汗水於陽光下閃爍,身側棗紅小馬頗為不耐,卻是無論如何也掙不開她的鉗控。

她美且倔強,立在那裡格外奪目,只消一眼便付與魂授。

自己當時不敢上前不敢開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馬鞭上的尾刺,在身後這棵樹上刻下了這個記號。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發酸,才推扶了老樹一把,緩動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寬寬馬道上有凌亂馬蹄之印,雪積未厚,將將沒過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腳踏著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邊都是她燦若春風鳥鳴般的笑聲。

伴她習騎馬,護在她左右,寸步不離。

她在馬上低頭看他,笑著問,是這樣么,這樣對么?

是這樣,公主做得極好。

馬兒輕癲,她略受驚嚇,握住他的手臂,小聲道,扶著我,別放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為何,你說什麼,我都信。

手上是她肌膚滑膩的觸感,溫熱得讓他整個人都僵了,心中卻也微笑,默默道——

扶著她,一輩子都不放手。

可那時他卻不知。

這一輩子,會是這樣長,會是這樣苦。

馬道盡頭就在眼前,他腳下步子僵遲,卻不願就這樣轉身離去。

蒼蒼叢木,冰天凍雪,杳無人聲,便是此地此時,只有他和她,再無旁人,再無旁事。

縱是回憶,也心甘。

站在馬道盡頭處一動不動,待肩上之甲落雪滿覆,靴底俱已凍得僵實,才發覺天色已黑,天邊半輪明月滾上來,雪漸停。

他轉動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將馬牽還與他時,他才發覺眼角是冰裂刺膚般的痛。

上馬之後扯韁緩繞半圈,回頭將遠處苑間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過馬頭,飛也似地往城內疾馳而去。

夜色愈發緇黑,狄風一路行一路飛鞭,才發覺自己已是晚了。

至御街宣和橫門下馬道處,他急著收韁勒馬,卻見遠遠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將軍入禁中不必下馬。」

狄風微怔,仍是下馬,問那人道:「聖駕已至?」

黃衣舍人點頭,「皇上與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將軍。」

狄風二話不說,將韁繩甩給那人,邁著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門入禁中後,便由祗候的宮從帶著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將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為他備的襯駝簇四盤雕細錦黑袍,而後拾階入殿。

明宏殿內燈火通明,朝臣滿殿,見狄風進來,皆自席上起身,「大將軍」之聲輕響一路。

殿前高座二並,金壁龍騰,突雕雙螭。

英歡朱袞玉簪,雙眸亮比燭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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