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九

聖意既明,隨駕諸臣便不好再言,只得諾諾遵旨,行輦起駕一路自西苑回宮,著殿前司侍衛暫押曾參商至禁中,又命人將斷弓送至軍器監著有司勘察弦斷之因。

寬寬的御街兩側桃樹已發新枝,輦身輕搖,青綉之簾透風而動,其上蟠龍之案左右微晃,赤金之中隱隱帶了血色。

英歡坐於輦中,雙眸微闔,左手覆於右手之上,借著簾外時而透進來的光,將先前由宮人替她包紮的白布層層揭開來。

劃傷處的血已凝結,裂口看著觸目驚心,可此時卻已不覺痛。

心性單純似曾參商者,再傻也不會於眾臣之前行此逆舉;若真要害她,又怎會替她去擋那撲面而彈的斷弦。

她嘴角輕歪,微嘆一聲。

天底下竟沒有一處能令她安心之地,這麼多年過去,不變的還是人心。

手滑下來,掐住座上黃褥之邊——

這位置,她根本不願坐。

肩上之擔身上之責,如若能拋,她一定會拋。

可卻是不能!

行進間有些許顛簸,乏意上身,春暖人困。

北面平德一路因先前流寇為亂而大傷元氣,朝庭行撫慰之令,稅賦三年減半;東面戰事不停,狄風連報上來的軍功請賞摺子於樞府積了一堆,嘉賞之令至今遲遲未得以踐;康憲公主出降之資亦是國庫所出,再加南岵境內的軍需開支……縱是先帝留下來的底子不薄,可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亦將消耗得差不多了。

朝中宰執多為老臣居位,當年於她有擁立之功,因是政見雖時有相左,亦不能隨便動之。

多年來一手提拔至高位可信之人,便只有沈無塵一個。

可沈無塵亦非聖人,能做之事總有際,能道之言總有度,且他縱是肱股忠材,也不能全然體恤她內心之情。

難的見到一個曾參商,心底純泯且不懼世事,本想將其鍛造一番以委大事,卻偏偏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英歡睜眼,青簾被風撲開,外面地上宮磚光影蓬蓬,初春之陽光亮耀人,可卻透著森冷之意。

她喚輦官停下,命人將沈無塵從後詔至身前來,而後自己起身下輦,解開頭上皮弁垂繩,撥了撥鬢角汗濕之發,讓風吹散面上潮悶之氣。

沈無塵受詔而來,臉色黑沉嘴角微垂,公服寬袖擋住了攥緊的拳,「陛下。」

英歡回頭看他,陽光刺目而來,不由眯了眯眼,朝他走近兩步,看了看周圍隨駕眾人,微側過臉遮去旁人目光,低聲道:「去讓軍器監的人隨意出個說法,將此事就這麼埋下去。」

沈無塵一愣,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半晌才反應過來,面上黑沉之色消了七八分,眼中也有亮光在閃,「陛下的意思是……」

英歡抬眼看他,挑眉道:「朕的意思你還需再問?」

沈無塵嘴角泛起微弧,捏了捏拳,低頭道:「臣明白了。」他向後而退,走了兩步後又停下,復又看向英歡,「臣……替她謝陛下了。」

俊雅之容於陽光下亮影相錯,面上神色竟讓她有些看不明。

英歡看著他,眉毛挑高了些。

從未見過這樣的沈無塵,陌生而又新奇。

她鎖眉一剎,心中恍然明了,再看向他時目光複雜了不少,欲對他說些什麼,卻終是礙於旁人無法開口,只得道:「先去罷,待辦妥了後再來見朕。」

見沈無塵領命而去,她才轉身,輕輕揮了揮袖擺,遣退輦官,只留近侍宮人,慢慢朝前面景歡殿行去。

一路行一路思,心中時亮時暗,又在嗟嘆。

世事難料。

當初怒氣衝天時對他說的一句話,現如今竟是一語成讖。

不由垂睫低笑,笑里含冰。

身後有宮人靠上前來,近身低語道:「陛下,前面……」

英歡立時回神,抬頭望過去,一人自前方青磚宮道拐角處彎過來,步子飛快,直直向她走來。

素衫白袍被風吹展,墨眉之梢在陽光下微微泛亮。

她眼睫輕動,來不及錯開目光時人已至她身前幾步,停了下來望著她,「陛下。」

英歡對上他的眼,那眼深邃湛黑,一如其名。

她上前兩步,略略打量他一番,輕聲詢問道:「今日太醫院不是你當值,怎麼叫你來了?」

還在西苑時便有人急著先回來傳喚太醫入禁中,可她卻沒料到人來得這麼快,而且……竟然是他。

自送康憲公主赴東境以歸,便沒有詔他相見過。

大婚之前不見,於禮且符,因是他也並未主動入宮主動求見過。

只是今日冷不丁在這情形下見到他,她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毫無準備的忐忑之情。

寧墨大步上前,二話不說便一把拉過她的手,低頭去看。

英歡小驚了一下,眼下還未入殿,又當著眾人的面,他竟敢做出這舉動來……

簡直不像往日的他。

從前那個溫文淡若的男子仿若一下子消失不見了,眼前這人此刻神色沉重,滿面擔憂之情,緊緊握著她的手腕,掌間竟在發抖。

他手指滑過她手上傷口旁邊的皮膚,摩挲了兩下,而後抬眼看向她,抿緊了的唇啟開一條縫,「陛下怎能如此不慎!」

語氣且急且心焦,令她心底沉顫一動。

英歡翻掌抽出手,擦過他掌心時痛了一下,咬咬牙,抬腳往前走去,邊走邊道:「放肆。」

地上人影前後交錯,他跟了上來,一步一步迫近她。

宮人們見狀心中皆明,俱留殿外候著,誰也不敢進殿相擾。

英歡步子飛快,心中亂亂的一片,只覺胸口窒悶,一進內殿便抬手解身上衣帶,只是騎裝衣飾難除,身側無宮人相侍,右手又頗為不便,一急,額上便冒出汗來。

寧墨走至她身前,一句話也不說,伸手過來替她除衣,動作溫柔輕緩,眉頭雖然擰著,可眼中之光甚暖人心。

英歡立著,半晌才慢慢垂下手,低嘆一聲,「你消息倒是得的快。」

寧墨不語,將脫下的衣物順手拋至地上,待要解她貼身之物時,手卻被她擋下,不由看她道:「怎麼?」

英歡看他一眼,轉身走開,自去取了紫袖朱領羅衫來披上,抬手順了順頭髮,才低聲道:「你還未說,今日不當值,為何會去太醫院。」

寧墨走過來,面上略顯怒意,「臣還以為陛下近日來的心思都在旁人身上了,沒想到陛下還能記得臣當值的日子。」

英歡訝然,纖眉一邊稍挑,看向他,卻不說話。

怎麼都沒想到他也會說出這種似是吃味兒的話來,原來他竟是以為這些時日來她對曾參商動了情了。

此言當斥,可她卻不忍開口。

心底里,對他是不可道的愧疚之情。

開寧行宮中的那一夜那一杯酒,在他二人間就似一座大山相隔,她再也容不得他觸到她的心。

那個承諾那句話,她所能許的,不過是這景歡殿中的一榻之位罷了。

她側身扭過頭,不再看他,手背上凝血貼膚,難受得緊,不由往一旁銅洗走去,「來這兒就是為了說這話的么?」

未走兩步,身子就被他從後圈住,背靠上他的胸膛,人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他的呼吸又暖又濕,在她耳邊急切地道:「陛下可知……臣聽聞陛下在西苑習弓受傷,心中有多擔心!」

英歡不掙不動,任他抱著,慢慢垂下了眼。

寧墨手臂移下去,攬緊了她的腰,狠嘆了一口氣,低頭下去,不復再言。

英歡待他手臂微松,才慢慢轉過身,抬手擱進他暖暖的大掌間,「小傷而已。」

他仔細查看一番,眉頭稍展,也不同她再說,自去拿過帶來的銀漆御藥盒,用清水拭凈她手上血漬後,再輕輕上好葯,然後用薄紗織布纏了兩圈系好,「這幾日莫要用這隻手。」

她唇微微一彎,將右手翻了兩下,「不用這隻手,怎麼批奏章?」

手還未放下時又被他牽住,拉起至他唇邊,只覺指尖一熱,抬頭去看,就見他正淺淺地吻咬著她的手指。

酥酥麻麻的感覺自指腹傳至心間,她手一顫,欲要收回,手腕卻被他攥得更緊,怎生都動不得。

他舌尖划過她指間筆繭,一雙眼湛黑透亮,直直盯著她,終是緩緩鬆了手,開口時聲音帶著啞意,「久未相見,甚是想你。」

她禁不起他這直白熱燙的目光,不由撇開眼看向別處,不留痕迹地朝後退了一步,開口道:「大婚相關諸事,祠部可曾遣人同你說過?」

他目光熱意斂了些,「還未。」

英歡這才又看向他,蹙眉稍思,隨即又道:「因東面用兵,所以大典諸事一切從簡。留你官職不變,不加封爵邑,城南賜新宅一座,有詔再入宮……」

寧墨臉上線條逐漸僵硬,聽至最後竟是冷冷一笑,「此議是祠部及學士院商定的,還是陛下一人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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