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八

沈府後院花廳里已擺了逸天樓送來的酒菜,一張桃木小几做工精巧,旁邊擺了兩隻黑漆木凳,廳前簾珠被人掛起,兩個丫鬟規規矩矩候在一邊,見他們過來,低頭輕聲道:「大人。」

沈無塵撩袍入座,看著曾參商坐好,目光晃過她的臉,移至桌上菜碟上,低聲道:「先吃再說。」

曾參商被他這目光攪得頓無胃口,臉上也是火燒似的紅,只覺尷尬萬分,不禁主動找話道:「先前說東面戰事,此次可是要同鄴齊聯手伐岵?」

沈無塵微點一下頭,「兩國既是締盟,定當如此。」

曾參商手指划了劃那杯口,眉毛輕挑,抬眼看他一眼,好似想到了什麼,卻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沈無塵望著她,「有話直說。」

曾參商支吾道:「怕說了沈大人發怒。」

沈無塵似笑非笑道:「你還會怕我?」

曾參商癟癟嘴角,又看他一眼,這才撐肘於桌上,靠他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沈大人有沒有發現,皇上與鄴齊皇帝陛下之間,有絲不對勁?」

沈無塵按在桌邊的手指緊了緊,面色如常,眼睛直直望著曾參商,低聲道:「你說什麼?」

曾參商只當他是未聽清,便又低聲道:「那一日在江邊,沈大人沒見著皇上的神色么?再有,那一夜鄴齊皇帝陛下遣諸衛至行宮外候館歇息,獨留陛下一人在宮中;次日明明是康憲公主封后冊命大禮,鄴齊皇帝陛下竟親赴江邊送行……」

沈無塵臉一黑,「這些話是你聽旁人說的,還是自己心裡琢磨的?」

曾參商見他面色陡變,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隨駕赴東境的官員中,或多或少都傳過類似之言……我以為沈大人也聽過,這才問的。」

「我並未聽過一字,」沈無塵面色愈僵,眼底隱隱帶了怒氣,「這等荒謬之言,旁人道無妨,你竟也能說得出口!」

這一聲低喝,讓曾參商整個人一震。

她臉色煞白,看著沈無塵發怒的樣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無遮攔了……沈無塵身負皇恩為人剛正,又怎會容得了旁人說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麼一想,便覺人似掉進了個冰窟窿,心底涼涼的一片,坐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話已同水般潑了出去,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握著銀箸的手僵著,低眼望著桌上酒菜,默默不語。

沈無塵惱了半天,終是收了怒意,面色鬆了幾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話,我就當是沒聽見,繼續吃罷。」

他知她心性單純,心裡藏不住事,應是未對他設防,才對他說出這些話的。

他位高權重又極得皇上寵信,因是朝臣之間的這些小言小語傳不至他耳邊,只是今日聽她這麼一說,他才知原來大家心中對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來也是,那男人霸道無羈行事沒個分寸,英歡又屢屢犯界從不斂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邊背道相行之前的長久一眼之望,眾人皆見。

既是這般做了,又怎能擋得住臣子們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著眼前低頭沉默的曾參商,心底不禁暗暗嘆了一聲。

能堵住她的口,卻堵不住旁者數眾的口。

手不禁去捏旁邊的玉杯,一口飲盡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貼心而下。

罷了……縱有閑言碎語,也不過是這一回。

將來,那二人只怕也再無相見的機會,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參商抬眼看過來,盯著他手中未落之杯,眉頭小皺,「空腹飲酒本就傷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無塵不動聲色望向她,「你擔心我的身子?」

曾參商驀地一驚,結巴道:「誰誰……誰擔心你!」臉色泛紅,「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裡還不知要怎樣擔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這哪裡是對男子的態度?!

沈無塵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說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著我……」

曾參商看他兩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話……」

沈無塵動箸撥了撥她給他夾的菜,低聲道:「我說了,就當沒聽見。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說這些,只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這些話在傳……往後若有類似之言,記著告訴我。」

曾參商小鬆了一口氣,想到他先前所說政事,再瞧沈府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悶起來。

沈無塵吃了幾口菜就放了筷子,「怎麼?」

曾參商搖搖頭,又看看他,嘴唇動動,還是忍不住道:「沈大人為何能得皇上如此寵信?像你這般年輕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無第二人。」

沈無塵眼中微動,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幾許玩味之意,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呢?」

曾參商手指捻了捻袖口,聲音更低,「剛去禮部的時候聽人私底下說,你和皇上,那個……」她目光晃至一邊,「反正就是……那什麼,唉,不說也罷!」

沈無塵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御榻之上沒有我的位置。」

曾參商大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竟不敢信這話能從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問的可是這個?」

她尷尬不已,「我……沒有……沈大人你……」

沈無塵笑且不語,看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頗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這麼多年來,這種話我聽得多了……最初是氣憤難耐,現如今聽了,只是覺得好笑罷了。只不過就算我說沒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參商連忙擺手道:「怎會不信……只是因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未娶,朝中上下難免會有猜忌。」

沈無塵看著她,不說話。

她辨不明他這目光何意,索性道:「當初你狀元及第,風光無限,朝中就沒重臣想要將女兒許配給你?」

沈無塵輕笑,「自然是有。不止有,還很多。」

曾參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過親,得了狀元後拒人之請也在常理之中,所以無人刁難。只不過還未等我娶她過門,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

曾參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說什麼。

本是隨口問的,卻不料他竟如此坦誠,而這些話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的,見慣了沈無塵儒雅不驚的一面,此時他眉宇間的淺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來,越覺不知所措。

她試著開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這麼多,你將來……」

他忽而一笑,「你這是在安慰我么?」看見她愣在那裡,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這麼多年。一直未娶,不過是因沒遇著讓我動心的罷了。」

目光帶著熱度,掃過她的眉眼頰唇。

她慌亂錯開眼,只覺自己無所遁形,身上的秘密好似就要暴露在他這比陽光還要熾烈百倍的眼神下。

使勁穩了穩心神,才開口,想要避開這個讓她窘惑的話題,「七日後西苑賜射之宴,沈大人去否?」

沈無塵微一點頭,嘴角咧開,「倒要見見你的本領。」

曾參商不敢再看他,耳邊只留他這一句之音,清淺微漾,叫人心中麻癢一片。

陌生的情緒溢滿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

花廳外一池碧水隨風而皺,池邊垂柳干枝上綻出一顆嫩綠新芽。

春至,心浮動。

…………

大曆十二年春三月初四,上幸西苑,命從駕文武官行宴射之禮,宰執以下,酒三巡,樂作。上臨軒,有司進弓矢,上命人陳賞物於東階, 以賚能者。

…………

甫入春時,西苑風光為一年中最好。

清風款擺,吹動翠柳新枝,碧天白雲下埒垛亦生淺輝,苑深之處蒼蒼林木遙不見底,馬兒嘶鳴之音不時傳來,頗顯一年勃勃生機。

隨駕文武諸臣並不多,宴畢均列軒前,三十名招箭班的侍衛身服緋紫繡衣,立於遠處射棚兩側,皆等英歡臨軒以命。

英歡去華服著皮弁,素麵不染脂,一身英氣耀人心目,緩緩馭馬而來,至軒前待侍從引轡,遂翻身下馬,徐步上階,笑望諸臣。

沈無塵常服居後,見英歡上前,避讓至一側,低了頭笑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讓臣等大開眼界了。」

英歡束髮被風撥出几絲,在鬢邊輕揚,頰側泛紅,眼睛定定望向遠處,覆手於軒前欄上,輕聲道:「記得朕還是公主時,常隨先帝來西苑。」

……當年,她就是在此處見到狄風的。

她抱著棗紅小馬駒的脖子,他在遠處怔怔地望著她。

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也不會忘。

當年那個滿臉青澀稚色的少年,現如今已是名震五國的沙場名宿;而她再過沒幾日便要行大婚之禮……時光荏苒,西苑多年未變,只是人已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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