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七

曾參商眼睫顫了顫,使勁咽了咽口水,垂眼盯著英歡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還未說完,英歡手上一用力,猛地扯開她官服領口,在她平滑的喉結處划了劃,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不是什麼?」

曾參商眼一閉,心一沉,跪了下來,「臣死罪。」

英歡纖眉斜挑,轉身回座,攏袖收履,不言其罪,反而岔話道:「若是朕沒記錯,當年於滿香樓中同你動手的那人是個武貢生,你一介女流,身不強力不壯,怎能把人打得鼻青臉腫?此間莫不是有何隱情?」

當年殿試後封卷謄錄,一奏策論言辭犀利句句撼人,時閱卷幾臣當夜便呈其於上,她點燈閱後大喜,欽點其為狀元,拆卷後見是禮部試第一名曾參商所為,幾位老臣皆是驚詫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個沈無塵;誰料張榜前夜,突有消息傳至宮中,道於禮部試拔頭籌的那名貢士與另一名來考武舉的武貢生在妓館大打出手,毀物無數,又將對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因是除其狀元之名,直貶至進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黃榜放出,人人皆見,人人心中皆明,誰也未想到如此天縱奇才卻是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時如流水,天下風雲變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沒多少人再將此事記在心上了。

曾參商沒料到英歡人不驚怒,開口所問竟是當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後才道:「並無隱情,當年確是微臣將人打傷的。」

「哦?」英歡纖眉高挑,臉上一副訝然之色,當下又將曾參商打量了幾番,見她身形雖較一般女子高了些許,可絕比不過能考武舉的男子,「……可是徒手將人打傷的?」

曾參商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點點頭,「是徒手。」

英歡坐在那裡,心間震詫不已,未想到以她這身架竟能徒手打過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幾分讚賞之情,不由輕輕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當年為何要去滿香樓這種地方?」

曾參商聲音低了些,「當時赴京趕考,自禮部試到殿試結束,前後半年有餘,人都要悶壞了,好不容易考完,想著滿香樓聲名在外,又從來沒見識過煙花之地,便想趁閑時去瞧個新鮮,也不枉至京城一趟。」

當真是有話說話,誠實可嘉。

英歡見她性子直率,不禁又是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又怎會因個賣笑女子而同人打架?想來你雖是扮作男身,卻也不至於會對女子生出情意罷?」

曾參商聞言臉微紅,頭稍稍抬起些,飛快看了眼英歡,又低頭道:「並非是因妓館女子才同人打架的,可不知為何傳至外面,就成了爭風吃醋之舉了。」

英歡追問道:「那是為何動手的?」

曾參商遲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開口道:「當時那武貢生當眾要那女子脫衣獻曲兒,行徑當真不堪入目。那女子面薄不依,不論那人出多少錢都不肯,那武貢生一急,張口便說天下女子生來就是供男人褻玩的,管它是在妓館還是朱宅大院,沒什麼區別。微臣本是在旁瞧個熱鬧,可聽了這話卻是火大,不由同那人理論了幾句。誰知那人性急蠻野,竟先動手相迫,微臣逼不得已才還手的……只不過越打他心中越來氣,想到他那話,便恨不得將他打廢才好……」

英歡低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夾雜了些暖意。

女扮男裝隱於朝野之中,此舉堪稱欺君大罪,可她望著這女子,心中竟生不出絲毫惱意。

璞玉似的心性,毫不遮掩自身鋒芒,卻又純得透澈,叫人一望便可探著底。

雖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這麼多年,其後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英歡沉默半晌,才道:「當年事出緊急,次日便要張榜,因是夜裡未及詳查便將你貶至二甲之位。」

曾參商聞言不禁惶恐萬分,頭叩於地,顫聲道:「將為天子門生,卻於煙花柳巷中滋事,此舉堪堪是給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卻仍賜功名於臣,臣多年來心中時存感激。」

英歡看著她,輕聲道:「將官袍拉好,起身說話。」

曾參商依言起身站穩,抬手將領口系好,才垂手,低聲道:「謝陛下……」

不殺之恩。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英歡從頭至尾都未就她女子之身而降罪於她,言辭之間竟還隱隱帶了贊意。

多年來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個女子,便覺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麼。

……縱是比男子辛苦千百倍,女子亦能成大業。

今日終得一見,能這麼近地對著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緊張,因是覲見初時連禮數都忘至腦後,只求能仔細看看這女子。

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夠肩負這一國之運,能夠治理這萬里江山,能夠讓滿朝文武臣服於下,能夠讓它國君王聞之心懼。

一見之後,終未後悔。

凌厲之時讓人喪膽,撫慰之語令人心顫,每言每行皆能讓她心潮起伏,諸情涌盪不休,才知不枉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苦苦磨礪。

只見一面,便心甘情願拜於其腳下,為其盡忠。

只要能夠……

繼續在朝為臣。

英歡看著她,雲淡風輕一揮袖,「身為女子之事,莫對旁人道。」

曾參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

英歡揚唇,卻不重複先前所言,轉而問她道:「響箭之羽,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曾參商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道:「臣自小便認得這些東西。」

英歡下巴一抬,眼中透著不信之色,「女兒家怎會從小就認得?」

曾參商耳根泛紅,低聲道:「臣自小就是被當作男兒養的。」她停了停,看英歡一眼,見她沒要打斷之意,才繼續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軍的致果校尉,後來左腿負傷,餘生不能再上戰場,由是心有不甘,只盼能得個兒子以承他胸中之志,可惜多年來得女不得兒,叫他頗感無奈;家中共四個女兒,臣年歲最大,家父便把臣當兒子教養,刀槍棍棒這些統統自小教習,兵書什麼的也不管臣願看不願看,只管叫臣死背……」

英歡恍然,不由笑道:「難怪當年在滿香樓,那個武貢生打不過你。只是沒想到你一個女子文章做得好,武學竟也了得……」

曾參商臉微微一紅,小聲道:「說來也都是因為家父,自幼便聽他說女兒沒出息,不能上疆場殺敵亦不能光宗耀祖,臣憋了一口氣,就是想讓他看看女兒也能有大出息……若非考武舉需得驗身,臣當年定也會去考武舉!」

英歡聽著她這不畏世事的口氣,心下一笑,面上卻做淡穩之色,「遷你為九崇殿說書,如何?」

曾參商愣住,指尖瞬時發麻,渾身血液朝頭上涌去,只覺暈乎乎的,眼花一片,「陛下,臣……」

英歡看著她這模樣,實是忍不住,靜靜笑出來。

一點都不懂得偽裝。

這樣的人配著這樣的性子,若是不得人護著,還不知往後會被何人何事給毀了。

可若是好好雕琢磨礪一番,說不定能成塊稀世之玉。

她緩緩起身,「就這麼定了。」

曾參商使勁穩住身子,一雙大眼亮得綻光,嘴動一動,終是擠出話來,「謝陛下!」說著便要跪下。

英歡抬手止她,眉尾輕挑,對她道:「再同你說一事。」

曾參商微微低頭,「陛下請講。」

英歡開口,聲音如水似波,輕輕傳至她耳中——

「當年若不是沈無塵極力護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曾參商雙手一下緊握成拳,抬頭望過去,見英歡面色甚肅,竟不像隨口之言,心中驚顫不已,卻不敢質疑,只是怔怔地看著英歡。

英歡看她幾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當時幾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無塵惜你才學不可多得,求朕將你的功名保下來。」

曾參商心底一陣陣地涼下去,半晌才艱難開口道:「可當年誰都知道,是沈大人將臣所犯之事上奏天聽的……」

英歡微一晗首,「稟他所聞是臣子之責,護他所惜是文人之骨,二者有何相干?」

曾參商的臉一時紅白相錯,抿了唇不再言。

……恨其三年,卻不知是恨錯了人。

英歡看她這模樣,心中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先前見她同沈無塵互不相讓,二人句句相迫,只覺奇怪;現下想來,只怕是她心中對沈無塵存了怨憤之情,而沈無塵風骨又是極傲,不肯主動對她說明實相。

英歡想了想,不禁又道:「你與沈大人將來同殿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說罷,也不再贅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當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罷。」

曾參商心思早飄得沒影兒了,聽了這話也只是木木地點點頭,行過禮便朝外退去。

外面天色已黑,空中又飄起了雪,地上雪印散著淡淡白茫,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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