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六

宮中金鐘又撞,三下,聲音漸沉漸遠,如水波悠悠而盪,自外東門一路傳至寢殿。

紅日破雲而出,萬丈金茫耀遍重重朱牆五彩琉璃瓦,灑透茫茫白雪,碎金泛銀鋪就一地。

鐘聲沉厚,水紋般蘊浮推就,震得人耳根略微帶痛。

吉時已到。

玉用珉玉五十簡,寶用赤金高一寸。

行宮正殿庭階下北向設皇后受冊寶位,中書侍郎及奉冊寶官常服入殿,執事人絳衣介幘,詣垂拱殿門就次,以俟冊降。

宮中西角紫宣殿開,有朱漆金塗銀裝芳亭輦緩緩而出,踏雪而行,其後內外命婦亦隨,宛如宣紙朱墨一朵梅,待至正殿西側乃止。

朱底青花龍鳳綉簾輕起,內侍伏腰垂首,迎英儷芹出輦。

殿外西向落副次,內侍引英儷芹入閣,服褘衣,候冊寶使至。

九龍四鳳為寇飾,一十二株花博鬢。

褘衣重貴繁複,深青織成,翟文赤質,五色十二等。

青紗中單,上以朱錦,下以綠錦,白玉雙佩,青襪青舄,舄飾以金。

閣中暗香浮動,又兼暖意及身,人人面上均帶了桃色。

裝成,英儷芹起身,華服厚重垂身而下,敞袖緣側層層金線硃色相壓,一動,腰間雙組玄色大綬便輕緩而飄,上有翡翠玉環三枚,晶透盈目。

鏡前,陪嫁宮女腆著臉,將她身前的青衣革帶系得緊了些,垂首在一側輕聲慢語道:「公主今日這般美,鄴齊皇帝陛下倘是見了,定會一見傾心……」

英儷芹望著身前廣尺之鏡,臉微微作紅,眉頭輕動,卻是不語。

天下雍容富貴之尊服,世間女子欽羨之高位……

就在她身前,可心中卻無絲毫波瀾。

袖中手指動了動,彎成個圈,說到底,她不過是二國締盟的一枚棋子罷了。

只是,英歡既能以女子之身而扛起邰涗萬里江山,她又為何不能將這一場無念之姻帶來的苦楚吞下肚去。

……其實什麼也不必做,左不過便是個忍字罷了。

身後有鄴齊宮女捧匣而來,自匣中取出一鐲耀玉,恭敬地呈上來,復又行了禮,才道:「此物是太后賜予公主的。」

英儷芹抬手輕彎,將手腕裸出,由著那宮女將玉鐲套上她的腕間。

碧玉垂滾而下,壓了壓她的心。

殿外燦陽之光透過窗蔑撲閃而入,可心間卻是沉沉烏雲一片。

未及嘆息時,閣外便響起簇簇落舁之音。

她轉身,朝外望去。

一側侍奉待冊宮女均是明禮之人,一聽這聲音,俱是抿唇一笑,而後走去門口候在兩側。

就聽外面有低低的男聲傳進來:「冊寶使許迪、副使李隨奉制授皇后冊寶。」

有內侍趨步而入,同一側所侍宮女們共引英儷芹離閣,以次入詣殿庭。

她面上端著淡笑,袖中之手卻是死死絞在一起。

步步壓磚,步步壓心。

入得正殿,降立庭中北向位,眼望前方俯伏之眾,心中一陣陣緊抽。

內侍上前一步,朗聲於眾前宣贊表,宣畢,伏地而拜,眾皆拜。

許迪奉冊、李隨奉寶,直身至她腳下,低頭抬手,捧冊寶以進授。

她神思恍然,赤金之色如匕首之鋒,灼痛她眼。

她下階一步,緊著呼吸接過冊寶,再授以內侍,內侍捧冊寶復又宣贊,而後殿上眾再拜。

內臣引內外命婦俱稱賀於下,宮女引英儷芹升坐於上,觀眾人行大禮。

她垂眼,不敢視下,手腕微顫,碧鐲隨顫,冰涼沁心。

耳邊稱賀高呼之聲不絕,惶惶間諸音皆彌,什麼都聽不見。

不願留於此處。

不願舍國而為鄴齊之後。

不願……見那個傳說中貪色霸道的男人。

她呼吸愈緊,額上汗粒驟涌,心中慌亂紛繁,坐於高位上卻不知所措。

身後有宮女輕聲提醒她道:「皇后當由內侍導以降坐還閣了……」

恍然驚醒……從此她便是鄴齊的皇后。

英儷芹猛地起身,頭一暈,腳下險些不穩,身後兩個宮女忙來將她扶穩,「皇后當心。」

內外命婦班退,冊寶使西向而立,四名內侍執黃仗於前相引,出殿後上輦行駕,朝宮後寢殿行去。

輦官皮靴壓雪之音刺耳,搖晃之中更覺暈眩。

合巹宴開,那男人……

她只消一想,緊張之情便頓涌於心,手心滿是汗水。

不願見他……怎生都不願見他。

輦下一震一晃,隨即而停。

綉簾被掀起,黃褥腳踏在前,宮女內侍候成一片,待她出輦。

寢殿前白雪皚皚一片,零星腳印紛亂,卻極冷清。

她右腳才踏出,身子未穩時便見前方有人匆匆行來,對著幾名內侍飛快耳語了一番。

內侍均是一怔,面露難信之色,又忙去同冊寶使副低聲相談。

片刻後才有人上前行禮,叩於厚雪之上,也不抬頭,只是道:「皇上臨有急事,辰時出宮至今未歸……」

英儷芹聞言生生愣住——

冊後之日,他竟不留於宮中,而之前卻也未得通稟相報!

她心口一酸,竟覺屈辱,開口顫聲相問道:「皇上去了何處?」

那人想了想,頭壓得更低,聲音更小,「邰涗皇帝陛下早起離宮,皇上率眾衛出宮送行至東江之畔……」

英儷芹面上驟然起霜,只覺這冰天雪地空曠無垠,可卻立不住她一個人,身子瑟瑟發抖,嘴唇也紫了去。

紫貂大裘擋不住沁骨寒意。

腦中忽明忽現,有些東西漸漸清晰起來。

…… 邰涗天家女子,眼睛都是這顏色……美,真美……他就喜歡這個,你知是不知?

……倘若他不喜歡你,你是否會傷心?

生辰之夜英歡對她所說種種之言,此時在腦中無比清晰。

心中隱隱有些明了,可卻不敢肯定——

倘若這是真的,那也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無綱無常,天理不容!

她慢慢閉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這奇冷之氣,往後踏了一步……

東江。東江。

江風大起,一路掃過輕雪浮冰,撲面凌頰,凍徹一潮心海。

六軍在前引路,龍墀垂旒輕揚,華蓋綵衣並黑甲銀槍,漫漫踱上浮桁。

英歡立於輅前,止輅不進,心底思情綿揚不休,逆風回首望去,眼睫霎時被江邊陡寒潮氣塑了一層冰膜,眸光似水波動淺盪,透過江霧一路抵至東岸重重黃仗之間的那一人。

賀喜身如寒松,挺挺立於馬上,下巴微抬,褐眸淺闔,定定地望向她。

身上長氅順風而翻,氅下玄色錦袍已被江氣浸透,寒魄逼人,刺骨撩心,心似跌宕於千年冰澗之中,眼看她就要轉身,不禁重吸一口氣,幾不能把持住自己心中烈涌之潮。

江霧厚重,她寬袖於風中霧裡若隱若現,款款而揚,似赤雉之羽,妖灧成行。

兩兩相望,誰也不願就這麼轉身回頭,就這麼背道而馳。

誰也不知……

將來還能不能再見,若能再見,又當是何年何日。

黑馬尥蹄,向前邁過一步。

他大掌勒著韁,唇抿至緊得不能再緊,放馬一步便想再放一步,步步逼近她身,將她留下……

將她留在他身邊!

從未有過一刻,似這般渴望一個女人,恨自己身上之尊位,恨自己手中之權重,恨自己一生一世需得為掌中這江山貼上自己的命。

馬蹄踏上浮桁接岸之處,雪沫蓋過馬掌,掩了俊黑之澤。

他終於狠狠收韁,右掌虎口處被韁繩磨得幾欲滲血,卻不知痛,只知她就要在他眼前離去。

天下萬物皆可得,惟獨求不得這一人。

英歡遠遠將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他縱馬輕行至浮桁之邊,心中諸情幾欲噴涌而出,恨不能就這般回頭,撲入他懷中,不再離去。

微卷長睫沾霧而濕,眼角一片冰涼。

她側過臉,腳下動了動,終於將身子轉過來。

再強些。

他的話仍在她耳側,暖熱的氣息仍拂於她唇間。

再強些,才能不畏世人之言。

才能再見他!

她揚袖指側,命人起駕,而後直直入輅,再未回頭。

知道他仍立於江岸浮桁邊,遙望著她,看著她走,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隨著她的金輅緩緩而行,不曾離開,不曾移動。

縱是不回頭,她也都知道。

離情滿腹令人愁,江冰潮氣灌心尖。

她坐於輅中,心口揪得緊緊的,直待過了浮桁,人至東江西岸,人才驀地一松,渾身俱是冷汗。

輅外有人輕稟:「陛下,沈大人有事欲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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