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三

廣袂寬緣隨風而展,纁裳朱紘迎雪輕揚。

她立在輅前未下,臉被風雪撲濕,素得透亮,唇是凍透了的紅紫之色,宛如浸血之果,灼瀲妖饒。

馬行一步,衛緊三分。

六軍龍墀十三旗,金吾纛槊六十騎,儀仗森肅,隔於其間。

他正正立於馬上,氅上鶴羽長順硬朗,逆風翻飛,青白雲紋若隱若現,行中捻成龍跡。

天子之威攝群衛,霸溢四方。

白羽黑馬,朗朗映目,人是瘦而硬悍,寬肩長臂,束腿墨靴,仿若初見。

她仰首,眼角水霧成冰,微啟之唇輕輕作顫,紫裘寬肘伴風狂展,如蝶之雙翼,金絲龍形映雪而騰。

身前之眾,面前之風,眼前之雪,與心中之人相比,通通盡彌不覺。

他眸間黑霧騰繞不散,罔顧周遭人馬衛仗,隻身向前,逼她而近。

如火燎原般的氣勢,盡掃諸衛,一路緩行一路燙,無人敢擋。

聛倪眾人之態,待觸上她的眼時,才僵了一刻。

她望著他,目光披雪穿風而過,直抵他心。

天下一局,兩國之境,狂風烈雪間二王相峙。

是愛是恨,為國為私,誰念著誰誰又負了誰。

位尊身貴,手握權重,竟敵不過這一眼相望。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大掌扯韁而止,座下之馬低嘶一聲,昂脖抖鬃,一副不羈之勢。

邰涗駕前眾衛鐵甲顫動,手中之戟鏗鏘作響,尖上蒙雪,利中含冰。

她手腳俱僵,若非淚如寒凍,只怕此時雙頰早已濕透。

與他相隔不過數十步,卻似千山萬里相阻,遙不可及,遠不可觸。

厚裘重袞下心在狂跳,眼睜睜地看著他走近,他停下,他看著她,可卻下不得輅上不得前。

開不了口,觸不到他。

就這樣看著他。

其實已是天賜恩惠。

她長睫凌霜,冰透雙眸,眼中藍黑之霧杳杳輕動,終是垂了眼,闔了目光於心。

就這樣罷。

看一眼,已是足夠。

知道他仍英悍有力,看見他仍霸道無羈,就夠了。

不能再求多,求多便是求輸,她不能輸,亦輸不起。

凜凜寒風之中她轉身,履踏輅上沉雪,袖攏江上潮氣,便要入輅降簾。

可身後卻驀地響起箭嘯之聲。

未及反應過來時,江岸那頭便遠遠傳來鐵碎木裂之音,腳下浮桁大動,搖震數下才漸漸休止。

邰涗鹵簿儀仗聞聲亦是大亂,眾衛紛紛轉身朝後張望,可江心離岸甚遠,又有雪霧在前,一時間誰也看不出究竟。

她好容易才穩住腳,心下又疑又驚,猛地轉身,朝他望去。

他雙眸寒如冰海,深不見底,大掌慢慢鬆了韁,長臂抬起,鶴羽氅袖向後一揚,身後黃仗之中有使趨步上前而來。

前方他與使副低聲在言,她卻等不及,急急差人去探出了何事。

人揚鞭馬飛行,不消一刻便回來相稟,「風雪急加江水寒,西岸一側浮桁舟裂板斷,三處均毀,一時難以修復。」

她吸一口冷氣,手握成拳,「輦輅諸衛,可還能踏桁回岸?」

小衛搖了搖頭,「沈大人在後有言,怕是今夜都修不好。」

她憤然轉身,牙咬得咯咯響。

御駕於此被困,她天子顏面將來如何能存?

前方鄴齊使副徒步而來,遠遠便拜,行大叩之禮,沾雪起身恭敬道:「上請陛下同鹵簿儀仗入行宮宿留一夜,明日以觀立後冊命之禮,望陛下念在與康憲公主同宗,允上之請。」

她立於輅上,俯身張瞰,前面諸衛人人都聞清鄴齊使副之辭,面上盡露訝然之色。

她垂袖,唇微彎,冷冷一笑。

他給她天大的一個台階。

再次救她於難中。

可悲可笑之處,是她無法駁了他。

入行宮觀冊後之禮,便能掩了她御駕被困之實,解了她的圍又免她陷於尷尬之地。

只不過……

剛才那一聲箭嘯,她聽得清清楚楚。

若說浮桁之斷只責風雪江水,她卻也不信。

心中遲疑間,恍然見他眼底漠然一片,看她一眼後便擰韁掉頭而走。

挺挺直背撐起氅後九龍之案,刺得她眼發酸。

她怔然,隨即皺眉,莫不是這一回……她真錯怪了他?!

著人去應了那使副之請,隨後命人傳沈無塵回至駕側,將諸衛行陣安排妥善,才又入輅坐穩。

入他行宮一夜……

她閉了閉眼,自嘲一笑。

明日一早他便要備禮冊命,康憲公主亦宿於行宮之中,她還能期望些什麼?!

先下大婚之詔的人是她,口口聲聲說不再見他的人是她,在他負傷於外、征伐掠地之時在背後奪他重鎮的人亦是她。

他未對她兵刃相向,卻仍願助她脫困,縱是那冷漠一眼,亦不能消祛她心頭火熱燙意。

十年來他對她狠對她毒……

可現如今她能報之怨均已報,他生生俱受。

她還能如何,還想如何?!

縱是恨他至深至極,雪中隔霧那一眼,仍令她心潮湧動、澎湃不休。

這天下真的,再無一人能像他一樣,讓她歡喜讓她憂。

才知愛要比恨濃。

才知心能有多痛。

才知此生此世,任性無用狠辣無用算計無用,天下敵不過此一人。

……可卻又能怎樣。

駕起,江東岸宮樂奏響,她聽出是大縣之樂。

遠處黃仗分雪而行,隱隱可見他的身影。

她不禁垂眼,淚蒙眼眶。

既已上禮相待,那他心裡……還有沒有對她存情。

開寧行宮建之甚全,冊命告身之禮諸備皆齊,宮中殿里殿外,處處彰顯森宏之氛。

只是再無見過他。

夜裡賜宴,擺膳椒宏殿,他未至,只遣鄴齊翰林學士院二臣來賀,代他禮陪邰涗諸臣。

酒酣卻是無味,她望著眼前華麗堂皇之景,腦中只有他。

見了他,卻未同他說得一言。

念著他,卻怎生都見不到他。

世上再無比這更讓她覺得煎熬的事情,只覺心肺都要裂開,在這天寒地凍之處,無望至極。

宴後歸殿,金碧輝煌之寢,卻是陌生得讓人心慌。

紅燭纏香而燃,熱浴碎花輕盪,她身漸暖,心愈冰。

也許真的不該來。

她低首,以手掬水,花香潤水裹身,肌凝如脂,柔嫩順滑。

燈影輕晃,殿外風又起。

這一個漫漫長夜,要叫她如何過。

怔恍間,聽見殿外遠處有人聲輕喚「陛下」之音,陡然驚醒。

她急急從水中起身,扯過錦衣中單匆匆裹了,踏地就往門口走去。

立在殿門處,身子輕輕倚上那門,耳邊卻是再未響起任何聲音,殿外一片寂靜,只留風聲。

是聽錯了罷。

他又怎會……到這裡來。

心底卻是更沉,她輕嘆一口氣,才轉身回去,解衣重新將身子擦乾,慢慢地穿好袍履,套了紫裘,將發綰起,走去將殿門推開。

外面冷風撲身而過,令她一陣抖。

殿外廊間宮人看見她,忙低眉道:「陛下。」

她踏出殿外,「朕想在這附近隨意走走。」

兩個宮人互望一眼,面上略有遲疑之色,卻仍是晗首側身,「陛下隨意。」

雪停風愈大,可夜色卻愈發澄明清透。

她說隨意走,便真的是隨意走,連方向也不辨,挑了條石徑就向前而行。

遠處有宮燈輕晃之影,當是巡夜的宮人們。

她走幾步,緊了緊身上紫裘,輕喘一口氣,又繼續向前走。

腳下之路愈來愈窄,到最後,眼前就只剩雪景一片。

依稀能辨得出這當是片草地,只是被大雪掩沒於下,只見白茫之皚。

她抬眼,遠處草中赫然聳著兩株蒼松高樹……

心口驟然一緊,縱是那樹於冬日無葉無花,她也能認出,那分明是兩株紫薇樹。

紫薇樹……

她抬腳,踏著厚及腳踝的深雪,急急忙忙地往那樹邊奔去。

鼻間酸酸的,心底里的回憶奔涌而出,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會想她。

縱是見不到他,能在此處看見這紫薇樹,她亦是心感足安!

再無旁求。

衣裙擦雪而過,履已被雪沾透,她略微氣喘,才近樹身,卻發現兩樹背後置著張棋桌,桌邊那頭……

月色清輝緩緩而落,灑在男人肩側,映亮了他半邊臉。

她怔住,再不能近,只是這般望著他,動也不動。

他聞音回頭,看見她,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