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歡若平生,喜之不盡 帝業一

初雪遲至,較之往年竟晚了一月有餘,可一落便是三日不休,天地間萬物裹了銀裝,冰晶瑩透。

御街寬闊的石板道側積雪滿覆,遠處蓮池亦是一片蒼然之象,全無了先前旖秀之景,只剩白轍冰痕,更顯皇城肅穆嚴森。

下馬道過後,有黃衣通事舍人一路來迎,見了沈無塵,遠遠便躬身行禮,「沈大人。」

沈無塵點頭,眉眼一低,「皇上人在何處?」

舍人道:「正在景殿,大人才至宮門,便有人通稟過了。」說著,暗下抬眼,朝沈無塵身後張望,「皇上著沈大人將人直接帶過去。」

沈無塵淡淡應了一聲,望見那舍人後面還跟了四位小宮女,看著甚為眼熟,都是旁日里在景歡殿值差的,也就不再多言,側身讓過,頭微微一偏,道:「便是她了。」

四位宮女前後趨步過來,飛快將沈無塵身後之人打量了一番,而後為首的那人輕聲笑了下,上前去扶道:「姑娘隨我們來罷。」

喬妹站在沈無塵身後,腳下雪中踩出淺淺兩隻小坑,一張小臉凍得通紅,身上一件蔥青仿緞厚綿夾襖,一雙手不顧禮數地按在長裰衣擺下,想要汲取衣棉中的暖意,可仍是禁不住地發抖,小嘴哆嗦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眼角微彎,看向那宮女,「她還沒習慣遂陽這氣候。」

宮女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只是上前來,自一側攙過喬妹的胳膊,帶她往前走去,至了雪淺的磚道上才對她道:「快些走,一會兒進了殿中,就不這麼冷了。」

喬妹腳下不穩,咬了咬嘴唇,回眼去看沈無塵,見他跟在後面,步子不急不緩,面色淡然,這才稍放了些心,依那宮女所言,步子快了些。

腳下絨雪甚是厚實,一踩便有細小的吱吱聲,抬頭向前望去,滿眼儘是刺白之光,依稀可見遠處殿瓦一角琉璃,於碧天燦陽白雪下,灼灼閃爍。

到了景歡殿門口,那宮女才將手鬆開,仍是笑著道:「姑娘且在此處和沈大人稍等。」說罷,便和其她幾個一道入殿去了。

喬妹略顯局促,胡亂點了下頭,不由自主地朝沈無塵那邊挪了兩步,小聲道:「沈大人……」

沈無塵站穩,輕聲問她道:「不必怕,入殿後只消照我先前囑咐的那般便可。」

喬妹抿了抿唇,手絞著衣擺,遲疑了一時,還是道:「沈大人,我……我是想問問你,狄將軍何時回來?」

自被狄風命人從逐州送至遂陽將軍府上,她便沒有出過門。

三個月來,一日比一日漫長,諾大的一個將軍府就似華籠一般,將她身心俱困,連個可以說話問事的人都沒有,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要好生待她,可也只是在衣食上供她無憂,旁的事情一概不同她說。

狄風於她的兩次相救相容之恩,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忘;縱是先前懼其之威怕其生怒,可日子久了,心中卻也隱隱盼著他能早些回來;畢竟這異國之地,他是唯一一個她認識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她可以信託的人。

從徹底絕望到心懷希望,又從滿心希望變成失望落寞,她以為他當是待她不同的,可卻還是錯了,她在誰人眼中,都不過是個似輕羽般沒有絲毫份量的物什罷了。

她身份卑微,身子不潔,又能求什麼,還想存什麼奢望。

可還是感激他,若非遇見他,她許是不知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男子。

只是這樣的男子,又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配得起。

……她知她不配,這輩子都不配。

天空又飄起碎雪,雪沫落下來,化於她頭頂,冰冰涼的滋味將她心神喚回,她抬頭,望見沈無塵看她的眼神,心裡不禁一揪。

他眼中黑且靜,不帶一絲神采,面上雖無表情,可卻讓人覺得莫名惶恐。

喬妹朝後退了小半步,垂下眼,「是我多事,沈大人莫要怪罪……」

沈無塵沒答她問的話,又似沒聽見她後面這句,只是撇開目光,望向前方高高殿階,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狄風不願歸京,其中含了何意,他是明白的。

這天下只有一人,能讓他無怨無悔於外守疆,亦只有一人,能讓他情願扎於蒼林潮原也不肯回京。

不過一紙婚詔,鐵骨錚錚似狄風者,心也能塌,骨也會脆;十幾年馬背沙場征天下,卻不敢回京親眼看這一場盛宴。

君有君命,臣有臣責,他當初既是選擇走這條路,那便應當料到日後會是此結果。

相識相知十一年,狄風的心思,他怎會不明白。

他明白,而那人更是清楚,否則也不會叫他特意將這女子從將軍府接入宮來,一入御街便遣殿中宮女來迎,這是何等的禮遇,喬妹不知,他卻明白。

是為了狄風,亦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從不亂眼撩花的狄風,如此大費周章地從逐州大營送回遂陽,還將她安置在將軍府中。

他本是同樣心奇,只是今日一見這女子,心中便全明白了。

是不忍還是不舍,這樣一雙眼,讓誰看了,誰能忍心將她不管。

……何況是狄風。

他心底沉沉又是一嘆,轉頭又看了喬妹兩眼,竟不知能說什麼。

前方殿門再開,有小內監躬身出來,「沈大人請。」

沈無塵略一晗首,對喬妹點了點頭,便拾袍上階,往殿內行去;喬妹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步履稍沉,厚長襦裙上的綴飾珊珊作響,一路響進景歡殿中去。

身上帶著滲人心骨的寒意,殿內蒸人暖意撲身而來,她身子一陣戰慄,頭一暈,手心冒出一把冷汗。

殿上高座無人,一側擺了軟塌,上有幾個黑底碧葉番絲緞面厚墊,英歡正倚在榻邊,望著殿門這邊。

喬妹眼角冰霧未散,恍惚間看過去,榻邊立著一個白袍男子,身形挺立,嘴邊帶笑,卻未看她,只在看那軟塌上的人。

神思未斂時,就見沈無塵已在前拜了下去,口中恭敬道:「陛下。」

她一怔,這才回了神,慌忙朝右前方跪了下去,伏地埋頭,不敢再抬眼,怯怯道:「民女拜見陛下。」

英歡挑眉打量她,一襲料貴服重的冬衣在她身上略顯松跨,肩窄內含,頭壓得極低,看不見臉,只看得清她壓於額下的手在顫。

瘦且弱,膽魄俱無。

英歡輕掀長睫,這女子看來如此普通,究竟是哪點引得狄風這般相待?

心中略奇,倒真想看看這女子是何風致。

她揚袖,輕輕一擺,「平身罷。」

喬妹伏於地上不敢動,沈無塵在側彎下身,低聲對她道:「不要怕,起來罷。」

喬妹心在亂撞,聽見前方女子那柔中含威的聲音,竟隱隱作怕,好半天才掃袖收手,抬起頭來。

一雙眼含怯帶懦,眨了眨,才抬睫朝前望去。

英歡看著她抬頭,看著她睜大了眼睛,自己不覺一怔。

這女子的眼,看起來是這般熟悉,仿若湖海相觸,靜動交疊,柔剛有錯。

原來竟是如此……

喬妹望著身前女子,愣了又愣,隨後大懼,眼一顫,便又低了頭,再不敢多看一眼。

那張精緻的面孔,那身風華纏周的氣勢,那個女人……

竟會有一處同自己相像。

只覺心跳得要撲將出來,心底有細小的咯噔一聲,好似什麼東西裂開了條縫,依稀透進些光,照清了先前想不明的事情。

原來如此。

喬妹呼吸緊了一瞬,鼻尖忽然酸起來,跪在地上的膝蓋冷得疼,手足無措時卻又聽見她道:「起身過來,讓朕仔細瞧瞧。」

雖是女子之音,可卻帶了帝王的霸氣和不容質疑的威嚴,叫人無法抗拒。

喬妹咬著唇,慢慢起身,膽中含怯,走了半步便又停住,悄悄抬眼去看沈無塵。

英歡叫她過去,可她……

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走近那軟塌。

心中的恐懼尋不出根源,只是先前看見那雙與自己七分相像的眼,就覺得怕。

從不知千里之外,這個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的女人會同自己相沾相聯;可隱隱間又恍悟,往日間種種之事,許是與她脫不了關係。

腦中千絲相纏,一時間理不出絲毫頭緒,一段段回憶浮出來又沉下去,讓她心窒。

沈無塵在一旁微聲促她道:「陛下之言,不可不從。」

喬妹小驚,齒磕於唇,朱貝相染,心跳得愈加快了。

英歡收回搭在榻側的手,坐正了身子,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淺波微光,和緩柔穩。

榻邊立著的那名白袍男子轉眼看過來,嘴角笑意仍在,輕聲道:「莫怕。」

喬妹聞得這低磁之音,再看那男子清俊之顏,心底懼意一時間消了一半,摒了摒氣,抬腳慢慢朝英歡走過去。

一路走,一路無人止她,待到了榻前三步處時,仍是沒人要她停。

喬妹心內不穩,自己停下,垂下眼帘,望著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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