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二十

營中上下,人人都稱他寧殿中,惟有狄風從不改口,仍然喚他作寧太醫。

是從骨子裡面排斥他,亦是怨那紙婚詔,嫌惡這個稱謂。

寧墨將葯碗從桶中拿出來,面上神色暗了些,聲音也轉冰,「千里之外,皇上枕卧不休,日夜挂念將軍及麾下眾將士,又獨賜將軍御用銀盒葯。將軍不顧自己可以,但不能不體恤她的用心罷?」

狄風聞言,身子僵住,而後慢慢轉過來,望向他,終是與他目光相接。

他不體恤她的用心?!

這人懂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說這話!

普天之下,十三年間,還有何人能比他更懂她,更體恤她?!

舍尊謂而不用,於他面前,直直道出她這個字……

是想在他面前炫耀,還是想告訴他,從此之後他就再也算不得她的什麼人了?!

狄風眼眸愈來愈黑,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的憋悶之情瞬時轉為滿腔怒火,盯住寧墨,拚命抑住怒意,半晌才道:「你,知她甚少。」

咬著牙道出的五個字,卻似用盡了渾身之氣,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寧墨眼波平止,絲毫不起波瀾,端了銀碗朝狄風走近幾步,「也許不及你。只不過,往後陪在她身邊的人,是我。」他垂眼,卻輕輕挑眉,低笑出聲,「年年月月,總有一日,我會比你知她更多。」

狄風聞言,心上似被人用重鎚砸了一記,手一把扶上身側案邊,身子半斜,半天才撐住心神,「你滾。」

眼前白衫不退反進,就見寧墨將手中銀碗遞至他胸前,「狄將軍何必如此,南岵事平之後,皇上還望於婚典上看見將軍。」

狄風整個人都硬了,僵了片刻,一把接過那葯碗,抬眼看著寧墨,手往外一偏,將碗中之葯猛地潑了出去。

暗紋素袍,染了一片烏。

墨白相映,如冰炭不容。

寧墨站定,衣襟下全濕,葯汁滲過外袍中衣,燙在他胸前,熱辣辣的,如同千針相刺一般。

他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眼中有血絲裂出,面上也再無往日平靜之色,一開口,聲音也是奇啞,「待將軍回京之後,在下定當為將軍好生接風。」

語中帶怒含恨,說罷,甩袍便要離去。

卻不料狄風在他身後穩穩道:「我不會回京。」

寧墨停下,回身看向他,怒色滿面。

狄風黑眸微閃,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求請領軍長駐此地的摺子,我已著人送去京中了。」

寧墨口稍開,眉毛高挑,面上儘是不信之色,「你……」

狄風卻不再開口,撇過臉,走到帳中牛皮前,慢慢屈膝伏地,拾起先前扔下的筆,重又過了清水蘸墨,一絲不苟地描畫起來。

地上那展闊牛皮之上,畫的正是秦山以西逐州地貌,狄風多日來遣人四下勘訪,欲要重繪邰涗疆界。

寧墨看著他,怔了許久,才猛然開口道:「她絕無可能會允你之請。」

狄風不抬頭,又是良久,才低聲答道:「她會。」低眼,攥拳,半天才又道:「除了我,眼下再無旁人敢領軍留此。我清楚,她亦明白。於國事上,她是明君。」

寧墨默然,心中略轉,便知他所言何意。

此次瘴疫恐攝人心,朝中諸將沒有一人肯甘心率軍來此地駐防,若非大將重臣,怕是穩不住這十幾萬大軍軍心。

再,十日前鄴齊軍於陽州大敗南岵齊王,而後壽州又降,本以為賀喜會趁勢領軍直上,取南岵京北諸州,卻不料他按兵不進,留朱雄率十二萬大軍,總銜所佔南岵諸地一切軍防事務,自己領三萬親軍歸京,五日前抵鄴齊燕平後,再無動靜。

賀喜多年來行事從不循例,誰也不知他此舉何意;外加中宛援兵已下,四國大軍分於南岵三面而駐,戰勢瞬息萬變,若非穩沉名將,怕是應付不了將來急變。

種種之事,說來算去,也只有狄風能負此任,領軍駐守於秦山以西。

寧墨心中既已明了,火氣漸漸消了些,只是看著狄風,卻不知能開口說什麼。

狄風心中對英歡如何,他又怎會不知,只是沒想到狄風竟真能盡忠若此,事事以國為先,以她為尊……全然不顧自己將來會面臨怎樣的苦境。

二人皆默,帳中空氣似是凝住不動,喘息愈難。

各有各的執拗,各有各的自傲,心繫於一人,卻行背於兩端。

帳外風起,秋至天漸涼,遠處士兵嘈雜喧嘩聲隱隱傳來。

寧墨抬腳欲離,可仍是忍不住,對著他低聲道:「其實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狄風攥了攥手中之筆,「我知道。」

寧墨眯眼,「那她……」

狄風用力抿抿唇,眼角略皺,「我全都知道,但我不會對你說。」他抬頭,一雙眸子黑不見底,「永不會對你說。」

…………

大曆十一年秋,鄴齊下壽州。自是,南岵壽州以南、秦山以東諸地盡歸鄴齊所有;帝命有司重勘其境,劃原南岵十二州為下西道,以大將朱雄為權知壽州府事,使領下西道軍防事務,率軍三萬歸京。

十月末,東路軍疫平,右驍衛上將軍狄風請旨領軍常駐秦山西界,上疑而不決;翰林醫官兼殿中監寧墨歸京,奏言狄風為軍中所重,懇上允其請。

十一月初三,上命翰林學士擬詔,劃秦山以西八州為秦西路,以太府寺少卿高威義為秦西路觀察使;允狄風之請,使其領秦西路軍防兵務,以其破逐州有功,復其原職,仍領檢校靖遠大將軍銜。

十二日,京中使司接報,帝遣翰林直學士古欽為使,執書齎禮來朝。

二十八日,古欽抵京,上遣使迎勞於候館;翌日,遣使宣敕賜窄衣一對、金碟躞一、金塗銀冠一、靴一兩、衣著三百匹、銀二百兩、鞍轡馬一;又次日,奉見於乾元殿,設黃麾仗及宮縣大樂。

…………

乾元殿外朝陽垂輝,深秋靜冷,青磚宮階上漫了一片影。

古欽服前一日所賜,由閣門使一路引至殿門外,並侍宴臣僚宰執、樞密使以下諸官祗候。

腳下宮磚上,隱現雉翟,暗青色對上眼前明赭殿門,默含蒼威。

他低頭,避開自頭頂直灑而落的陽光,捧著書匣的手略挪,掌心汗粒附上匣蓋鎏金之紋,心底靜不下來。

一年半前,九崇殿上的那個人,那番笑,那鋒芒畢現的話語,此時仍在腦中,清晰無比。

只一念,他便覺局促,手不由將書匣握得更緊。

沉沉門栓垂落之音自前方傳來,左右兩側祗候朝臣均轉向對殿。

殿門緩緩而開,古欽抬頭慾望,卻被殿角琉璃映過來的一抹光刺花了眼。

闔眼間,就聽見前方宮階上,驀地響起一聲鞭音,厲聲凌空,悠悠尾音久顫不絕,令人耳中微痛。

有黃衣舍人趨步而來,對著眾朝臣略略行了個禮,朗聲道:「御駕已至,殿中諸司排當有備,諸位大人請入殿。」

待宰執先行,他又轉身,走至古欽身旁,合袖一揖,「古大人,隨我來罷。」

古欽點頭,牢牢捧住書匣,隨那舍人走上殿去。

殿前宮階,不高不低,可這一步步踏上去,心卻愈來愈緊,只覺手中書匣沉重不堪,幾要捧跌。

殿廊明亮,諸臣已列兩側,待他入殿之時,宮縣嘉樂驟起,響徹殿間。

殿上高座泛光耀目,座上之人一襲朱衣,壓著身下明黃之色,比那金茫更是氣勢奪人。

他站定,不敢抬眼,手將書匣捧至與額齊高,拜下去,開口時聲音略顫:「鄴齊使古某拜見陛下,願陛下聖躬萬福。」

耳邊只是靜,隔了良久,才聽得那上方淡淡透下來一聲「嗯」,聲音且輕且飄,令他恍惚了一瞬。

殿側,內侍都知走來,雙手伸過來,恭謹地接過那書匣,而後小步而上,呈至御前。

他手中一空,這才垂臂,屈了屈指節,吸一口氣,抬頭朝上望去。

朱紅綉緞長褙子衣,其上卻無華彩;頭上未著冠,發間只一根白玉龍簪,瑩瑩發亮,絞著那明黑烏絲,艷中顯剛。

英歡看了眼捧匣內侍,卻是不接那書匣,只是望著古欽,隔了半晌,忽而啟唇輕笑,道:「跪進書匣之禮,你是不知,還是不願?」

古欽握拳,臉色發白,一閉眼,屈膝跪了下去,重重叩在殿上,「陛下。」

左右臣子聞聲皆跪,伏地一片,「陛下聖躬萬福!」

英歡抬手接過書匣,待身側小內監上前來拆,眼望座下,「都平身罷。」

紫袍玉帶如潮湧,宮樂再起。

殿外,天武官抬鄴齊使禮分東西向入,列於殿下,以東為上,而後退出殿外,左右舍人將殿門掩上。

無了殿外朝陽之光,裡面頓顯森冷。

書匣已拆,內監置書於案上,退至座後。

英歡看著那匣中之書,卻是不取,只望著古欽,問道:「此次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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