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九

入夜已久,景歡殿內燭火漸暗,卻未全熄。

殿角琉璃瓦上悶悶地響了一聲,然後淅瀝聲漸大,秋雨驟至,這天,是要降涼了。

殿中燭苗跳動了一下,映在紗帳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歡眼角微動,皺眉,翻了個身,手朝一側搭過去。

身旁卻沒人。

她眼皮顫了一下,睜開來,透過紗帳,隱約可見殿中昏黃的光線下,寧墨立在雲母屏風一側,正在著袍。

他動作輕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時又頓住,回頭瞧她一眼。

這才發現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著他,眉間不平,眼中帶怒。

寧墨低下頭,「陛下……」

英歡起身坐起,長發散亂,被裡被外相纏不清,「朕何時說讓你走了?」

寧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聽這雨聲,往榻邊走幾步,「御藥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時間緊,濕氣重,臣想過去那邊看看,以防萬一。」

英歡怒氣稍平,本以為他是要回府,卻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藥房那邊,亦不願在太醫院諸臣齊齊效力之時,自己在這邊一夜享逸。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藥房,讓人給狄風獨備一銀盒葯。」

寧墨聞言,臉色微變,過了許久才點頭,「臣知道了。」

英歡指尖捻著被面上的薄綢,半晌又問他道:「心中當真不怨朕?」

他不語,卻大步走過來,伸手將紗帳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撐在榻側,側過頭,輕輕在她臉頰上印了一個淺吻,而後湊至她耳邊,低聲道:「臣從未怨過陛下。」

英歡身子朝後退了幾寸,手扯著被角,臉上泛起了桃色。

她看著他那一雙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輕聲道:「再陪朕一會兒。」

寧墨嘴角微彎,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輕摩,擦去她臉上殘存的淚痕。

前半夜她在他懷中睡得沉沉,但卻不時流淚,淚水沾濕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卻是不知。

是夢還是心底的纏思,那般壓抑的低泣聲,苦苦忍耐的哽咽聲,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顫抖,讓他心中徒來惆悵之感。

白日里在輦中聽見她的那句話,他的腦中一剎那間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處所對何人之感。

她說了那句話,可卻不願看他一眼。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卻冰涼不已。

平輦悠悠而行,一路輕晃,晃至最後,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其實她說什麼,統統與他無關。

她那一句話,非允非諾,亦不是說與他聽的。

倘若今日她身邊是旁的男子,她照樣做得出此事,也照樣說得出此話。

身側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誰,無關緊要。

她那字字言言,不過是說與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語罷了。

可她在他懷裡,夢中之淚卻是為誰而流。

她心底深處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擔著何情。

……曾經只道她是無情之人,可無情之人又怎會如此。

寧墨望著她,收手鬆了袍帶,轉身坐至榻邊,將她攬進懷中,低低嘆了口氣,「陛下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臣只要長留陛下身側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話,當真是折煞臣了。」

英歡伸手去環他的腰,他身上溫熱的氣息透過來,於這初秋靜夜中暖了她的心。

世上可還有比他更體貼的男子?

不會在前替她爭鋒,卻能在後承她之弱。

她進時他退,她退時他亦退,無論何時何事,他永不會與她為難。

此一生,也就該是他這般的男人,才能長伴她身旁罷……

寧墨身子朝內挪了挪,她在他懷中輕動,擠偏了身後錦枕,枕下一樣東西依勢滾了出來,至他二人之間才止。

英歡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多夜未曾留人於殿中過夜,竟忘了她枕下藏著這樣物什。

寧墨鬆開她,伸手將它拿起,握在掌中轉了一圈,然後抬眼看她,把它遞還給她,「陛下。」

英歡接過來,冰涼觸感溢滿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壓著手心紋路,心一顫一顫地疼。

她從寧墨懷中抽身而出,擁過被子轉過身,「你去御藥房罷。」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後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帶,喉間卻是梗得生疼。

那個細小銀瓶,亮光猶現,上面那四個字,他看一眼便永不會忘。

當日為她沏茶時就已見過,卻不曾想這東西竟被她一直擱在枕下,夜夜壓著。

歡若平生。

普天之下,有誰能得如此放肆,敢這般喚她的名,敢這樣寫這個字!

先帝在位時此殿原作景靈殿,英歡即位後則改靈字為歡,獨顯臨天之勢。

景歡殿景歡殿,可除了她自己,這皇城之內又有誰敢念出這個字。

旁日里內侍臣子們,去歡留景,只稱此處為景殿。

那殿上高懸之匾,亦是她親筆揮之,後著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異。

但那銀瓶之上的字跡,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當日那瓶中之茶……

寧墨眉頭緊擰,回身對英歡屈身行禮,「臣告退了。」

聽著身後腳步聲漸遠,聽著那殿門關合,聽著外面雨聲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來。

手中銀瓶越來越熱,她心裡身外俱燙。

那人的霸氣與帝道,那一把劍一杯酒,那兩國大軍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雙絲履,那一場刻骨銘心痛穿一生的鴛鴦夢……

過往之事層層漫出,擋也擋不住。

她睜眼看見的是他,閉眼看見的亦是他。

這一個銀瓶四個字,她想丟,卻無論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跡。

那人此時身在何處,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過她,可會想到她?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會不會在乎,他會不會心痛?

他奪了她的心又傷了她的身,縱是將十個逐州失之與她,又有何補?

霸道似他,無懼似他,這天底下有沒有何事能讓他心驚,能讓他無措?

樞府之報,道他統軍直逼南岵壽州。

他打的什麼主意,她一念便知。

是想速戰,可速戰又是為何,他身上之傷……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襲急戰。

她算盡事事,卻從未算得透他。

只是她不該擔心,他事事稱王,又怎會置自己安危於不顧。

莫論身,莫論心。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會真的受傷。

天陰承霧,處處帶了濕氣。

入秋葉未枯,腳下土不幹,清晨露珠灑帳,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蘚來。

南岵不似鄴齊,越往北濕氣竟是越大,行軍一路夜裡安寨,已不能做柵營,壽州城外不遠便是淝水,鄴齊大軍兵不善水,自是擋不住這等潮氣,軍中怨氣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壽州。

賀喜於鄴齊出兵前,麾下共二十萬大軍,過秦山後連克宋州、毫州、陳州、宿州、許州、蔡州等重鎮,雖是敗南岵大軍無數,可己軍損傷亦重,至壽州城下時只剩十五萬;其中十萬兵馬由他親掌,強攻壽州堅城,三萬付與呂堅,北上至陽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萬付與朱雄,留於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諸地生變。

除卻手中十萬大軍,賀喜又命人徵調南面已下六州當地壯丁共八萬餘人,造筏運石,以方舟竹筏載炮,自淝水上向壽州城裡遙射石彈,日夜不休,誓要將壽州城中軍心打亂、士氣震碎!

天威盛甚,龍旗旆飄, 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壓陣,軍令似山如鐵——

壽州城不破,鄴齊攻不停!

從夏入秋,整整一個月,鄴齊大軍圍城打援,壽州城內久困無糧,可南岵軍隊竟然仍是巍然不動……

鄴齊軍心略有散動之跡,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個月整,莫論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時常擔心鄴齊朝中政事!

縱是京中留有中書老臣佐政,但鄴齊國中軍務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軍前,卻是日日都能收到從燕平一路傳來的急要驛報。

他千算萬算胸志勃勃,卻沒料到會被一個壽州拖了如此之久!

十萬大軍列營於此,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他此生還未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日里浮江不休,夜裡入榻不眠,待在這個抬手水霧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氣是一日比一日大。

全都是因為那女人……

全都是拜她所賜!

他一向自詡寡漠冷靜之人,登基十年來,從未于軍政大事上出過錯!

奈何當日她的一紙婚詔,便能讓他於一剎那間就氣昏了頭,棄原計於不顧,並師北上直指壽州,以至於現如今栽進這前荒後蕪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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