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八

邰涗帝京遂陽,天將入秋,宮內已有落葉鋪地。

廣陽殿外金鐘鳴響,整個皇城之內處處可聞。

鐘聲沉沉,帶著餘音,自東角樓如水波一樣向四方漾開,震顫於無形。

一路南去正是御街,英歡並未乘輦,步子飛快,一身朝服重重曳地,於黑漆杈子下聞得那鐘聲,腳下不禁一停。

英歡轉身,看向跟著她的沈無塵,「未時已到?」

沈無塵點頭,未做它言。

英歡臉綳著,眉毛稍挑,口中低哼一聲,「竇睿此時該卸官離京了罷?」

沈無塵又是點頭,嘴微動,似是欲言,卻終未開口。

英歡眉頭皺起,敞袖一甩,轉身,繼續朝前行去。

東角樓至御街,向南又二百步正是左掖門,英歡於秘書省右廊前站定,罔顧省府官員驚詫的眼神,只定定望向左掖門前的石磚道。

沈無塵面露無奈,悄悄對周遭官員們比了個手勢,勿擾皇上。

眾人這才散開了去,提著心回了兩府八位。

英歡於身前交握的雙手死死攥在一起,動也不動,良久才問沈無塵道:「便是此處?」

沈無塵小聲答道:「正是此處。」

英歡長睫一垂,掩去眼中火光,低聲冷笑道:「可惜朕身為天子不可親赴此處察之,竟不能親眼目睹那一日的場面!你倒同朕說說,當日景象可是壯觀?」

沈無塵眼角略動,低低嘆了口氣,「陛下……」

英歡回頭,面帶怒容,聲音高了些,「怎麼,你沈無塵的膽子還不如那些太學生們的大?朕不過問你一句話而已,你卻是連答也不敢答?」

沈無塵後退一步,口中道:「臣有罪。」一撩袍,便要跪下。

英歡猛地一擺手,頗不耐煩,高聲道:「你沒罪!」說著便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沈無塵默然起身,抬眼看去,就見英歡肩膀在抖,知她正在氣頭上,也便不再開口,頂著日頭立在一旁陪著她。

入仕十一年矣,未見皇上動怒若此。

英歡自涼城回京六日後,朝中重臣們便聯名拜表,再勸皇上成婚。

一封奏摺洋洋洒洒近萬字,引祖制論今過,句句有理,而平德路流寇為亂之因更是讓這摺子的份量重了幾倍!

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四位老臣領銜,三省六部其餘臣工們俱署名於上,就連沈無塵也不例外。

這一封摺子送至御前,英歡閱後怒而不表,將之壓下,三日未批。

誰知第四日天才剛亮時,禁中便得御街外來報,說是一千二百名太學生聚眾而來,於御街前跪地伏闕,意欲抗顏上書!

消息傳至景歡殿中,才起身著服的英歡聞之大怒,當下罷早朝,只召二相、三執政及工部尚書沈無塵覲見相議。

太學生伏闕上書,自太祖開國至今,只有過一次。

太宗在位時蔡相專權,太學生陳西逆顏上書,論蔡相之惡十四事;時太宗皇帝笑而置之,不論其罪,反賜陳西銀魚袋以佩。

可那次是只一位太學生,上書所言亦是朝事,而這次——

卻是京中所有太學生共一千二百名齊齊伏闕,所上之書竟是勸皇上大婚!

膽子當真是潑天也似的大!

英歡盛怒,本欲置之不理,下旨著眾臣工們不論誰人都不可前往御街相探;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竟長跪不起,自卯時直至未時,於御街前跪了整整四個時辰不離!

英歡禁不住二相頻勸,於日頭西下時,命沈無塵前去御街一探究竟。

那一日,沈無塵才過東角樓,遠遠就望見御街上黑壓壓跪倒一片,前後相連近百米;為首的二十名太學生手捧所上之書,於偏陽下動也不動,身後其餘眾人亦是跪著,場面甚是駭人!

他走上前,接過那千名太學生伏闕聯名之書時,雙手竟然在抖。

他在朝為官整整十一年,什麼樣的陣勢沒有見過,什麼樣的風浪沒經歷過,可卻不曾有一事能讓他這般心驚!

怕了,當真是怕了。

天下讀書人尚且如此,更莫論那些平民百姓了!

這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哪個不是出身簪纓貴胄之家,哪個不是京中外郡承蔭之子;若非背後有人相持相協,他們怎會有如此大的膽子,敢來伏闕上書!

他一路走一路顫,回至禁中時人已被冷汗浸透,見了英歡,立即將所見之象據實上稟。

殿中人人聞之,皆是大震。

聖上若拂學生們所請所願,學生們便永跪不起……這便是那一千二百名太學生之言!

英歡氣得渾身發抖,整整一刻都說不出話來。

她能得罪那些當朝老臣,卻得罪不起這千名太學生!

她不畏清流非議,獨畏天下讀書人之言、後世史官之筆!

當下便宣翰林學士覲見,命其草詔二份,一份除寧墨殿中監一職,另一份則是六個月後行大婚之典。

寧墨……

這是她於那一日那一刻,唯一能想得出來的人!

除了他,再無旁人能擔得了此位,也再無旁人能頂得住此壓。

兩份草詔起好,由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廖峻親持至御街,於一千二百名太學生前朗聲宣讀聖旨;太學生們聞此二詔後,齊齊叩首,於東角樓門前高呼三聲陛下聖明,聲音之大,連尚在景歡殿中的英歡都聽得見。

聖旨既宣,太學生們起身而退,再無它願。

此一事畢,英歡怒氣猶存,於翌日早朝時下旨,將國子監祭酒竇睿、國子監司業李平及王紹三人齊下御史台獄問罪!

太學千名學生離學伏闕請願,他們竟是不報不稟,任其肆意為之!

朝中人人皆明,此一事若無肱股之臣在後唆使,怕也難為;但英歡動不得前朝老臣,只能拿竇睿等人泄憤,一時間滿朝眾臣竟無一人敢為竇睿三人說話。

竇睿被革官削職,全族被逐出遂陽,永遠不得再入京城一步;李平及王紹二人均被貶為學正,留在太學待用。

若非邰涗祖制有言,歷代帝王不得殺士大夫,否則以英歡當時之怒,怕是將竇睿處以極刑都不能解她心中之恨!

身在天家,不論如何,終還是落得此種結果。

無人顧及得了她的感受,也不該有人顧及她的感受。

何事能安國,何事能撫民,才當是她所為。

她一生之命,便該如此!

英歡看著那寬寬的石磚道,良久未動,直到眼眶有些濕,水霧被天邊漸偏的日頭晃了一瞬,她才回過心神。

她慢慢轉過身,腿有些僵,沈無塵正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英歡撇開眼,想了想,開口道:「狄風命人自逐州將一女子送至京中他府上,此事你可知道?」

沈無塵眉頭微皺,「臣也聽說了。」

他當日聽聞此事時只覺吃驚難言,與狄風相識十一年之久,竟不敢相信此事會是狄風所為!

英歡抬腳往回走,過他身側時輕輕留下一句,「明日下朝後,陪朕去他將軍府上瞧瞧。」

承皇上旨意,翌日天未亮時,殿中省尚輦局諸人便已起身,于禁中會通門外侍備青輅並木輅一輛,等著待早朝下後,便著人隨駕,伴皇上及沈無塵二人赴靖遠大將軍府。

狄風雖是被貶,但其將軍府及其餘一切品階份例仍是按先前之章,變也未變;朝中之臣於此事頗多疑義,但英歡執拗,一意孤行,誰上諫都沒用。

誰知早朝未畢,九崇殿那邊便傳了旨意過來,說是皇上叫撤了二輅,不去將軍府了;另著尚輦局備平輦,至九崇殿前候著,下朝後便要去太醫院。

尚輦局諸人俱是不解,不知皇上何故能於早朝上變了主意;那邊來傳話的小內侍見四下無人,便開口留了句話——

東面大軍出事了。

尚輦局一干人皆驚,聽了這話再也不敢多問,只手忙腳亂地重備車駕,將黑質芳亭輦匆匆布置了,兩面朱綠窗花版,外施紅絲網稠,金銅帉錔,前後垂簾;待上輦入道後,又忙遣人去喚輦官,連黃纈對鳳袍也顧不得穿,行馬上駕,便直往九崇殿那邊去了。

可仍是晚了一刻。

待至九崇殿前,就見早朝已下,朝臣們散了大半,在殿外宮階上的幾位又都黑著臉,沒一個面色如常的。

當真是一波將平,一波又起。

英歡由內侍引著,出殿後便急急上了步輦,臉色焦急,命人直赴太醫院。

皇上要親赴太醫院,此事當真是奇了……

英歡冷著張臉,誰人都不敢持疑,當下便沿北大街西廊一路疾行而去,出了宣祐門後又行了百餘步,至小銀台時方止。

太醫院這邊早有人來傳過話了,英歡聖駕未至,院內當日輪值的提點、院使、院判、四位太醫、七位上捨生及十二位內捨生便出來候著了。

待輦駕於小銀台處停下之時,還未等英歡下輦,這邊一干人便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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