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七

中軍帥帳之後又隔了三十步,才見南營。狄風之部此次南下統共只有五千人,一戰之後便只剩四千多一點,雖在逐州城外紮營時用方營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東西北三營,因此南面營中無多少士兵駐紮。

方愷所說南面獨帳,正是幾條營道相交之地,夜裡巡營的必經之地。狄風一眼看過去,就見那帳外戈戟相錯,士兵們層層守在外面,不禁又是一笑。

這方愷也真是太過小心了些。

狄風走過去,不等人喚他,便先開口道:「留四個人,其餘皆撤了。」

前面的士兵面帶疑色,卻仍是收刃道:「是!」

狄風在外面望了一周,而後越過那薄甲利槍,獨自入得帳中。

帳內狹小不堪,雖是燃了幾支燭在四角,可還是覺得暗。

劉睿本是屈膝低頭坐著,聞得外面人聲,這才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才又變了臉色,放在腿邊的手攥緊了,「狄將軍?」

狄風微一點頭,朝他走近兩步,看清他面容憔悴眼泛血絲,不禁道:「劉將軍不肯進食,難道連覺也不睡?」

劉睿面色頹然,「敗軍之將耳,狄將軍不必對我這般客氣。」

狄風輕笑一聲,隨手搬了個馬扎至他身側,坐下,以手撐膝,望著他道:「劉將軍可是在心中恨透了狄某?」

劉睿不答,偏過頭,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無顏再對我鄴齊皇帝陛下及千萬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過就是等著見狄將軍這一面。」

狄風挑眉,「可是因清瀏關?」

劉睿點點頭,低嘆道:「我兩日來思慮反覆終是不得。死前惟有一願,懇望狄將軍能將此事告之於我。」

狄風眼神定定,望著他,慢慢吐出兩個字:「西澗。」

劉睿聞言猛地將頭轉過來,「西澗?」語氣且驚且疑,面上儘是不信之色。

狄風點頭,「正是西澗。」

「怎麼可能!」劉睿一下子站起身來,目光迥然,盯住狄風不移,「西澗在兩山之後,多年荒蕪,裡面儘是泥沼腐草,一般人誰都不敢從那裡過,你大軍怎能自那而入!」

狄風看著他,嘴角稍稍一彎,卻不開口。

劉睿喘了一口氣,又道:「且不說你能不能過得了西澗,那繞至山後的小道也是崎嶇不平艱險不堪,若是取小道而行,自古都是出關容易入關難,你只一夜時間,如何能入得關來!」

狄風緩緩起身,「狄某若沒記錯,劉將軍與已歿的薛將軍二人,都是去年入冬之後才隨軍至清瀏關駐守的罷?」

劉睿看他,「是又如何?」

狄風低笑,「是故二位將軍只知西澗春冬儘是泥沼,卻不知夏秋西澗之水大漲。」

劉睿一時啞然,半晌才結巴道:「你……你也非常駐此地,怎能知道西澗此時水漲?」

狄風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敗於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尋訪過這附近的山野林家,問清了逐州周圍的地形種種,因是知道那西澗盛夏時水勢最洶。」

劉睿眉頭微皺,「既是水勢最洶,邰涗大軍又怎能泅水而過?」

狄風搖頭,「並非是泅水而過。西澗兩側山間,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軍至西澗後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過了西澗。」

劉睿臉色愈白,一下跌回座上,「難不成邰涗眾大軍當真是一夜攀岩繞徑入得清瀏關內的?」

狄風低頭望他,一臉不置可否之色。

劉睿拳握得指骨突起,「你白日里下令列陣於關前叫戰,是為了引得鄴齊大軍只防關前邰涗大營,是不是!」

狄風點了點頭,悠悠坐下。

劉睿咬牙,「你用五千人叫戰,就不怕鄴齊大軍真的出關迎戰?你夜裡率軍自山後越水跋涉,就不擔心不能於天亮前趕赴關內?整整一日一夜未休,你就一定能保證麾下五千將士們還有力氣與鄴齊大軍相戰?你狄風一代沙場名宿,怎會願頂如此大的風險,行此險招!」

狄風聽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卻不打斷,直待他停下,才開口,「就算是此時,劉將軍都不信狄某會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鄴齊大軍叫陣,更莫論當初的薛暉薛將軍了。以薛將軍之老沉謹慎,又怎會放大軍出關迎戰!關外兩山之險,最適伏兵,鄴齊當是比邰涗更怕!」

劉睿擰眉,想起當日在城樓上薛暉所言,便再說不出話來。

狄風看著他,眼神逐漸變得凌厲,「非死戰不勝,非遲速不得,非必得不可!」

劉睿眼望狄風,欲動卻不敢動,一時被他這三句話給震住了。

狄風停了停,又道:「風聖軍的將士們個個都是冒刃陷陣之士,在狄某麾下已有十一年矣。莫說一夜渡水翻山入清瀏關,便是奇險更甚之役,亦非不曾有過!」他牢牢盯住劉睿,「並非是狄某願冒風險,實是狄某深知麾下眾士之資!」

他這幾句話擲地有聲,劉睿只覺耳邊陡鳴,先前胸間憋著的一股氣頓時就泄了,手腳僵硬動不得,面上也沒了顏色。

狄風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劉將軍也不必如此,勝敗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來,鄴齊大軍亦是勇猛非凡,只不過……」

劉睿心底一絞,只不過……只不過是將帥無謀!

他抬頭,眼中血絲愈多,開口問狄風道:「倘若是我鄴齊皇帝陛下領兵在此,狄將軍可還敢言勝?」

狄風聞言一怔,隨即面色驟變,抿了抿唇,未答,手卻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若是那人在此……

他根本不敢只帶五千人南下!

帳外響起士兵大聲稟報之聲,狄風低聲應了,那人便掀帳入內,恰是依方愷之命來送飯菜的。

飯菜上案,香氣四溢,狹小帳中儘是誘人之味。

劉睿撇開眼,看向帳邊,臉色還是慘白無光。

狄風卻拾箸遞至他面前,「劉將軍,陪狄某吃些飯,如何?」

劉睿也不看他,只是低聲道:「我既已知曉狄將軍是如何破得清瀏關的,便無它願,要殺要剮,都隨將軍了!」

狄風端起飯碗,吃了一大口飯,才道:「明日遣人送劉將軍直赴遂陽。」

劉睿聞言又是一驚,「邰涗遂陽?你竟是要將我押解上京?」

狄風低笑,「劉將軍還是吃些東西罷,明日離了逐州後也就吃不到這些了。到時一路上都有人在側嚴加看守將軍,只怕將軍是想尋死也不得。」

劉睿略惱,「你……」心中只覺可恨,雖是不甘心卻也沒法,猶豫了半天,才接過木箸,隨便拔了幾口飯菜。

狄風餘光瞥見他已肯進食,也便擱了碗筷,心中略略一笑,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道:「劉將軍慢用,狄某營下還有些雜事未決,先行一步。」

他起身,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還望劉將軍莫要想不開,狄某還盼回京之後,再同將軍一晤。」

劉睿只覺嗓間發癢,一口米飯梗在喉頭,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頭望過去,就見狄風已轉身,大步出了帳外,再沒回頭。

明明是在戰場上殺得你死我活的敵人,怎會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

劉睿抬手抹了一把臉,眼角僵酸,幾日來的屈辱憤懣之情再也憋不住,頭埋入臂間,肩膀微微抖了起來。

狄風出得劉睿帳外便直往中軍帥帳行去,才至中軍行轅前,遠遠便望見西面營門處有人聲騷動之狀,雖覺奇怪卻也未顧得上多想,直直進了帥帳中。

喬妹已穿戴齊整,靜靜地坐在床邊等他,見他回來,連忙起身,低了頭小聲道:「將軍……」

狄風看她,見她臉上猶帶病色,心中略一遲疑,「本想明日讓你隨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這身子……」

喬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來,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將軍……將軍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

狄風搖了搖頭,雖是心中盡知她的底細,卻也不願在她面前提起,只是看著她道:「若說先將你送至我在遂陽的府上,你可願意?」

喬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立時跪至地上,「謝將軍大恩!」

狄風額角跳痛了一下,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也不知她先前到底受過什麼樣的委屈遭過什麼樣的罪,怎的動不動就掉淚就跪,一副生怕將他惹惱了的樣子……他吸了口氣,隨便擺擺手,「也罷,明日你就跟著他們一道上路,路上帶些葯,費力撐上幾日,到了遂陽再好好調養身子。」

喬妹「嗯」了一聲,卻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淚,又道:「將軍是我這輩子都沒遇過的好人……」

狄風眼角一抽,只覺這帳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兩聲,抬腳就走了出去。

一出帳外他便狠狠吸了口氣,這才將胸口悶氣舒了舒,正想重回操練場時,就聽見方愷的聲音自西面急急傳來:「將軍,京中來報!」

狄風停步,見方愷一路疾跑過來,不由皺起眉頭,「何事如此慌慌張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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