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六

一整夜都靜得詭異。

月伴稀星,山裡的夜幕似緞,藏青色襯著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澗水漲,越來越高,於清瀏關城頭上都可聽見水流汩汩之聲。

風也攜了水氣,近身潤人,撲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雜了血腥之氣,讓人不得安眠。

薛暉歸營前曾特意叮囑過,夜裡人心鬆散,邰涗大軍奇謀詭出,許是會趁夜前來強攻清瀏關,故讓守城士兵們加倍警惕關外動靜,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瀏關此時是再不能重蹈覆轍!

城頭上的鄴齊守軍一夜未敢合眼,縱是悶熱也是甲胄齊整,絲毫不敢有所懈怠,輪流看護執戒,眼望關外西面的邰涗大營所處之地。

可卻是一整夜的靜,只是靜。

邰涗大營不見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隱約或聞馬嘶,到了後半夜,便是一點聲音都沒了。

關前兩山狹隘,堪為天險,遙望一點動靜都無的邰涗大營,清瀏關城頭上的鄴齊士兵們眼酸身疲,心中不禁鬆了戒備,暗怪薛暉風雨不辨、戒心過甚。

以二山之峻、關內守軍之重,邰涗大軍縱是銅頭鐵臂腳踏飛雲,怕也難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遠遠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城頭守軍們才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天就要大亮,提心弔膽整整一夜,終於可以回營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態,站了一夜的鄴齊士兵們動動手腳,戲謔笑罵之聲也自其間竄出,再等一刻,待大營人馬俱醒,就有人來換勤了。

天邊青雲驟裂,日輪陡升,刺眼金茫透過層層雲霧散出來,剎那間耀遍山裡山外。

就在此時,身後關內遠處,鄴齊大營方向,忽然響起異動。

刀槍相觸之聲由遠及近,又隱隱夾雜了混亂人聲。

城頭守軍慢慢回身,朝關內大營望去。

透過山間晨霧,遠處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們看清之後,雙眼登時充血,嘴角微開,本是疲憊至極的身體也在一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鄴齊營寨之內,處處可見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執槍,刀箭俱備,大營之外,「狄」字帥旗迎風展動,赤色映著金茫,煞是奪目驚心!

清瀏關內殺聲四起,濃重的血腥氣味自遠處飄來,隔了良久,城頭守軍們才反應過來——

邰涗大軍襲營!

但……

怎麼可能!

有哨兵反應過來,飛快地回身沖至城牆邊,俯身儘力朝遠處張望,關外邰涗大營仍在,馬匹帳篷徒留關前,可卻獨不見一個邰涗士兵!

哨兵渾身一陣膽寒,手腳冰涼,緩緩將身子轉回,臉色慘白。

關內五千邰涗大軍,竟是如同從天而降一般,沖入鄴齊大營,殺向尚在睡夢中的鄴齊大軍!

清瀏關城上守軍們怔愣著,獃獃地望著關內血霧騰漫的場景,久久都作不得反應。

廝殺喊叫聲不絕於耳,邰涗將士們吼聲震天,軍心凝結,有如利刃一般將鄴齊大營劈得粉碎!

營內鄴齊人馬如同待宰羔羊,絲毫沒有抵禦之力,奮起突圍的少數士兵們,也只是跨上戰馬,火速朝逐州城內奔去!

一陣狂風刮過,掃得遠處邰涗帥旗獵獵生威,赤色大字隨風而動,這才將城頭守軍們猛地驚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嘶啞的聲音驀地劃破城上靜謐之氛,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反應過來,隨即手忙腳亂地衝下城樓,飛快牽馬近身,沿著遠處向東面撤去的鄴齊大軍之跡,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瀏關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軍回身斬刃的便是他們!

逐州城城門大開,迎薛暉劉睿大軍入城,殘兵敗將灰頭土臉,身下戰馬亦沒了生氣,城外護城河上棧橋淺震,行在最後的士兵們頗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遙望了一眼。

這一眼,便讓士兵們滿面怨憤的臉陡然轉驚——

遠方霧中,邰涗帥旗高高揚起,緩緩及近,鐵甲軍容越來越清晰,邰涗大軍竟然追上來了!

一夜未眠來襲清瀏關,於鄴齊營中血戰多時不休,此時此刻,邰涗士兵們如何還有體力,能夠一路追他們至逐州城下!

來不及多想,鄴齊士兵們沖著行在前面的薛暉等人高呼:「將軍快看後面!」

已入城的薛暉聞聲,又策馬而回,朝後望去……

雙眸泛起血絲,嘴唇微顫,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暉狠狠咬牙,揚鞭沖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軍入城後,將護城河上的橋給我毀了!」

沒了橋,他狄風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鄴齊大軍殘部盡數入城,城門緩緩合上,士兵們身子還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漸漸趨緩……

不論怎樣,仍是活下來了。

薛暉入得城中,二話不說,卸槍下馬,便直往城頭而上;劉睿見狀,忙吩咐了麾下將士,將兵帶回,自己跟著薛暉朝城牆上跑去。

逐州城頭守軍見薛暉上來,忙讓出前面,「薛將軍!」

薛暉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就大步走至城牆邊處,定定地朝遠處望去。

劉睿跟來,臉上血汗之印交錯,面色憤恨,低聲道:「將軍此時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軍是怎樣入得關內的,讓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暉冷笑不語,雙手緊攥成拳,甲胄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湧,他知狄風向來用計奇險,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軍竟能於清瀏關內奇襲鄴齊大營!

他一夜盡防關外生變,何曾想到卻於清晨敗於關內!

城外遠處,邰涗大軍陣容齊整,鐵甲漸近,帥旗高揚,隱約可見陣前狄風銀甲著身,身下戰馬蹄踏飛快,朝逐州城猛奔!

劉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暉靠近了些,「他們……如何能夠這麼快!」

薛暉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頭石磚,面上仍作鎮定之色,「城下護城河上之橋已毀,還怕他作甚!」

二人立於城頭,眼睜睜地看著狄風率部疾行而來,邰涗軍陣向前推進速度是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減緩之勢。

……瘋了,他們是不是瘋了!眼見河上無橋,為何還不止步!

薛暉掌間虎口微裂,有血絲滲出,盯著城外的眼睛是越睜越大——

邰涗大軍遇水而不退,氣勢震天,絲毫不帶猶豫地跳入河中,而後一邊大喊著,一邊涉水而過,爭先搶後地衝上對岸,直逼逐州城門!

薛暉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景象未變,邰涗大軍更近,陣前狄風盔上之纓他已能看清。

雖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護城河中之水仍是冰涼滲骨,這些邰涗士兵們卻似是置身於外,絲毫沒有感覺!

劉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風小人,趁夜襲營,不知用的是什麼下三濫手段!此刻不依不饒逼至城外,區區五千人,難不成還想攻下逐州城?有種待我打開城門,兩軍列陣對戰,看是誰勝誰負!」他滿面漲紅,扭頭對薛暉道:「薛帥但給我麾下人馬,讓我出城同他一戰!」

薛暉粗喘一口氣,心中怒火愈旺,雖知劉睿年輕氣盛,所說之言純是意氣之爭,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時亦是胸懣難平!

麾下大軍遭狄風重創,眼見邰涗大軍徹夜未眠,此時人困馬乏,又涉水奔襲,兩軍相抗之下,鄴齊大軍勝算當是更大,若率軍出城要戰,想必能一挫狄風銳氣……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暉胸中氣血翻滾,望著城外邰涗大軍,只想揮刀斬個痛快!

他回身,看了一眼劉睿,狠狠道:「我親自率軍出城!」

整軍素容,列陣於城門之前。

逐州城門漸開,城外邰涗大軍陣鋒尖銳,直指城中,卻是未動。

鄴齊大軍出城,薛暉居陣中,赤甲玄纓,長槍在手,遙望對面,緩緩而行。

邰涗大軍只是不動,狄風于軍前壓陣,只是盯著對面城門,鄴齊大軍兵馬漸出,越來越多,可他卻仍然不出號令。

薛暉人馬隨陣而出,赤甲刺眼,於陣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風遠遠望見他,黑眸中火花陡閃,嘴角忽地一翹,貼在馬腹側面的雙腿猛地一夾,臂挾長槍,回身對陣猛地舉槍右揚,而後轉身對前,疾速朝前衝去!

…………

大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率軍破清瀏關,直逼逐州城。鄴齊大將薛暉率軍出城迎戰,列陣於城外。

狄風單騎出陣,擁馬項直入鄴齊陣中,手刃薛暉中腦,並劉睿擒之,後大敗鄴齊守軍,破城而入。

逐州既下,狄風使人奏稟朝中,請調江西路禁軍駐逐州,令風聖軍余部紮營於城外。

…………

逐州城外,邰涗大營中火光耀天,笑聲不斷,人人臉上均是喜色。

大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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