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四

賀喜牽住她的手指,直起身子,下巴一抬,看向她身後,「幼時母妃身子柔弱,一次大病之後腿腳浮腫,多日不消。每日起卧,都是父皇親手替她著履襪。後來正遇郊祭大典,烏舄太硬,母妃穿不進,痛得直掉淚。父皇命人奉軟緞繡鞋來,為了母妃獨破祖制,惹惱了皇祖母,亦讓一干朝臣們心生嫌怨。」

英歡望著他,只覺他的掌心有些涼。

他低頭,再看她時,眼神清亮,「那時不知父皇何故如此,只記得母妃日日笑顏如花,她笑父皇便笑,可到了最後,竟連那笑都再也見不到。」

英歡抿唇,沒想到他會對她說這些。

鄴齊宮中舊事,她在邰涗也有所耳聞,當年的華妃艷動天下,能得如此殊寵,也在常理之中。

只是佳人早逝,那宮闈秘事究竟如何,又有誰能知道。

賀喜扣進她指間,與她掌心相抵,另一隻手將她勾進懷中,「看見你這雙鞋,就想起當年的事了。」

聲音低沉,話中透著些許寂寥落寞。

他胸膛硬硬,單袍之下空空如許,心跳的聲音震著她的耳。

她長睫垂下來,遲疑了一剎,還是抬手,環上他的腰。

想來,他平常再剛硬再狠毒,心底里也會存著不為人知的柔軟之事罷……

只是多情最是累贅,她與他做慣了無情之人,真待觸及真心之時,卻不知如何是好。

她兀自怔愣半晌,方回過神,臉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挑眉道:「這些事情,何必說與我聽……」

賀喜不等她說完便伸手一把捏起她下巴,嘴角微咧,俯身,唇覆上她的,舌尖似酒,香醇,裹著辣意,纏上了她。

百般繾綣,醉人心肺。

她便這麼敗下陣來,心中一陣陣的恨,臉卻是漸漸燙了起來。

他的手他的身子,他的動作,一點點地全部印進她心底里去。

如若再這般下去,她究竟何時才能不念他,何時才能徹底戒了他!

英歡低喘,猛地推開他,「你天一亮便要回營,身上又是傷,早些去休……」

賀喜不待她說完,便緊緊圈住她,咬她的耳朵,對她道:「總有一天,我要你同我在一起時,再也無所顧忌,再也心無旁念,再也不怕被人瞧見。」

英歡掙扎出來,撇開他的胳膊,快步朝前走兩步,心跳得似要撲出來一般,他說這話是想要如何!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她轉身,看他,「鄴齊後宮佳麗甚多,綠鶯紅燕,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而後輕喘一下,又道:「何必如此呢。」

其實想說的話不止這些,可胸中千言萬語化至嘴邊,卻僅成了這五個字。

他語出似誓,卻不想想鄴齊燕平宮中的那些女子們。

拋卻江山天下不提,單此一事,她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賀喜看著她,劍眉斜揚,眸光淡了去。

英歡解了身上黑袍,丟給他,「狄風一事,還望你傾力相助。」

他仍是不語。

她扭頭,要走時,卻又道:「你想要的,已經得了。」

他心底一沉,隱隱作怒,怎的到頭來,她竟然是這話!

狄風……狄風。

賀喜眯了眯眸子,開口,「好。」

拳卻是緊緊握了起來。

英歡聽得他這一個字,心口一松,又看了他一眼,轉身,抬腳飛快地離去。

她就信他這一回!

夜風凌袍而過,吹皺心潮。

英歡近殿卻不入,足踏宮階,停在外面,閉了閉眼。

遠處宮燈亮影搖晃,有侍女疾步行來,「陛下……」

她睜眼,看一眼來人,點了一下頭,「備熱水。」於是抬腳進殿。

心中卻在低嘆,事事有人在側有人覷,想獨得清靜都是難事。

夜已過了大半,天邊隱隱泛青,人未眠,想來也不得眠。

雲母屏風鋪開,褪衣祛衫,屏退了左右侍女,不要人伺候,自入內而沐浴。

檀木腳踏上有明黃軟布,踩在足下,溫軟慰人。

水溫將好,不熱亦不涼,上面花瓣浮蕩,淺淺滌漾,水紋沿波而開,水色透澈見底。

英歡伸手,拂過水麵,撩起點水至腿側,低眼,抬腿而入。

她咬唇,身下刺痛襲來,肩側被他咬傷的地方沾了水,火辣辣的。

有血絲浮上來,淡淡的,漾開來,慢慢沒了痕迹。

她仍在痛,仍在流血,雖是不多,卻極難耐,又不可言,只得忍著。

手抽過一側軟巾,浸了香豆粉,沾了水,慢慢擦拭身子。

頸側,鎖骨,乳下,腰間。

全是他的味道,全留他的痕迹,點點驚心,蓋也蓋不住。

股根酸痛,下身是碰也碰不得,那痛確是灼人,如若他是想讓她記得,那麼她便記得。

永不會忘。

她仰頭,長發散在桶壁外面,輕輕吐出一口氣,眼睛望向殿頂,琉璃金耀目,心中不知能想什麼。

身子浸在水中,初時劇痛漸漸消了,到後來,也麻木了。

她淡笑,扔了軟巾,由它上下浮沉,慢慢沒下去。

心裡再難再痛,也終歸是會麻木,會不在乎,會忘了的罷。

思緒亂飄,人在水中不知浸了有多久,手指指肚都有些泛白髮皺。

外面候著的侍女們不放心,輕輕喚道:「陛下……?」

英歡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指間花瓣已被自己揉碎,瑰紅的汁液漫過掌間細紋,如同那血,那血。

花綻花落,不過一夜之事。

她的手掠過水麵,將掌中碎花漂去,而後自水中起身,對外面低應一聲,「去吩咐宮中執事,傳狄風覲見。」

殿中燭火未熄,直至天明。

早膳撤畢,狄風推門而出之時,恰巧遇上公服衣冠齊整萬分的沈無塵。

沈無塵寬袖迎風而展,在宮階下抬眼看見狄風,微一怔愣,「你……此時怎會在這兒?」

狄風快步走下來,不答他這話,只是問道:「才從城外回來?」

沈無塵笑笑,「是。」

狄風眉頭緊緊,面色未松,點點頭,「皇上正在等你。」說完就要走。

沈無塵扯住他袍袖,低聲問:「皇上夜裡傳你,可是有什麼事?」

狄風看著他,眼中漆黑,嘴唇動動,卻終是搖了搖頭,「沒旁的事,不過是吩咐了些回京途中鎖事。」

沈無塵聽得「回京」二字,手一松,低嘆道:「你以後……」頓了頓,「罷了。」也不再看狄風,嘴角僵著,待宮人稟報過後,便進了殿去。

狄風看著殿門在他身後關上,才轉身,停了一下,就大步朝前走去。

英歡半夜急傳他覲見,留他至天明,所言之事讓他心中大駭,幾不能應。

奈何英歡執意相迫,他無法不應。

她竟肯信那男人,竟肯要那男人助她行此險計……

狄風攥了攥拳,既然她肯信他,那他便信她!

沈無塵入殿站定,斂袖行禮,低著頭道:「陛下。」

英歡語氣略顯疲倦,輕輕一聲:「坐罷。」

他這才慢慢抬頭,朝她看過去。

面色嫣紅,唇卻不帶血色,天氣雖熱,可身上卻加了件豎領褙子。

沈無塵心下不禁略作思索,隱隱有些明了。

英歡望著他,「人走了?」

他點頭,「臣一早起身,親自送出城外的。」

英歡側過頭,手指輕劃案邊茶盅,一時無言。

沈無塵卻開口,繼續道:「早晨待他走後,景陽殿中的宮人來報,說是發現件怪事兒。」

英歡抬頭,眯了眯眼睛,「何事?」

沈無塵避開目光,略有遲疑,聲音低了不少,「……說是偏殿寢榻上的錦單不見了。」

英歡稍稍一愣,隨即臉上紅雲驟現,滾燙滾燙,泛及耳根頸側,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那榻上錦單……

有她的血。

可那男人,他拿了做什麼!

她的心砰砰在跳,手握住案角,緩了半晌,待心緒稍平,才又抬頭去看沈無塵,開口道:「巳時起駕離城歸京,諸事都安排好了?」

沈無塵點點頭,「陛下放心。」他看一眼英歡,「臣……」

英歡挑眉,「有話就說。」

沈無塵低了眼,「狄將軍他回京後……」

英歡起身,意在逐人,「朕自有思量,此事不是你操心的。」

沈無塵默然,片刻後才道:「臣明白了。」

英歡已然往殿內行去,不再同他多言,長紗曳地,鋪就一路雍華之紅。

狄風之命,一身榮辱,她全交付與了那人。

但望那人……不會負她。

巳時出城,日頭當空而照,艷比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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