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一

英歡手腕一軟,銀瓶細口左傾,裡面的茶葉盡數灑了出來,盒裡盒外都是。

拾一葉用手指輕捻,看那茶上銀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若是那一夜殺了他,該有多好。

可人一輩子哪裡能得機會後悔,錯過了便是錯過了,一生一世都不可再遇。

那一夜她說,讓他們走。

他便走了。

現如今他又來,身後是五萬鄴齊精銳之師。

陣鋒直指邰涗東境。

英歡輕喘一口,胸口窒悶,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葉,緊緊攥在掌心,擠壓,碾碎。

葉渣自指縫間滑落,飄了一膝。

蒙頂茶足珍貴,千里周折才至她手,她以為這真是那人的心意。

英歡鼻尖發酸,那銀瓶看著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氣橫涌,伸手抓過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過去。

是在泄憤。

可她又是在泄什麼憤。

是在氣自己多情,還是在氣他無情。

是在氣他無情偏做多情舉,還是在氣自己有情卻生無情意。

是在氣他,用這蒙頂茶、用那四個字,騙了她信他;還是在氣自己因他那雙眼那句話,便真以為兩國可以互睦。

於邊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線州府互設市舶司,他也允了。

本以為兩國真可言和,誰曾想天下一亂,他便變了。

不可信,終究還是不可信。

當初為什麼沒有殺了他!

英歡唇色發青,眼睫微顫,看著那銀瓶慢慢滾至門邊,撞上一側門柱。

不清不脆的一聲響,卻令人心震。

三國大軍就在邊境,虎視眈眈,隨時都會舉兵攻來。

北面流寇將她禁軍半數死死拖著,她縱是有三頭六臂,也擋不過此勢。

那一晚的夢,現下想來竟是那麼真。

狂風,暴雨,冷,黑,孤立無援,無人可依。

夢中母后的話真真切切,江山不可傾,不可傾……

不可傾。

心中再恨再痛,也要咬牙抗住,邰涗不能毀在她手。

身後掛燭光影微動,將她在案上的淺影也帶得晃了起來。

高高盤起的宮髻上,珠簪吊尾銀墜在輕輕晃動著。

英歡稍一怔愣,神色隨即轉變,抬手飛快將那珠簪取了下來。

簪身冰涼,於掌心間寒光閃爍。

她握住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可眼中瞬時又黯了下去,是真的別無它法,已到此地步了么。

心中猶豫不決,真是不甘心……

殿門被叩,「陛下,狄將軍奉詔覲見。」

英歡回神,「宣。」

內侍將門掩開,狄風大步而入,邁過門檻時微微一頓,看了看地上那銀瓶,又抬眼去望英歡。

英歡垂眼,「撿了拿過來罷。」

狄風依言,彎腰拾起那銀瓶,目光飛快掃過瓶身上那四個字,眉間一顫,臉上驚訝之情不加掩飾,怔愣間竟忘了行君臣之禮,猶自僵在原地,待聽見英歡於前方輕咳一聲,才一下反應過來,忙單膝跪下,「陛下恕罪。」

「免了。」英歡起身,「鄴齊大軍已至西境,樞府來報你也看了。留守京師的禁軍只剩三萬五千人,其中兩萬風聖軍在你麾下,朕一直扣著未動,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帥出征,眼下再看,可還覺得是朕做錯了?」

狄風喉頭暗啞,「陛下聖明,是臣短視了。」

英歡望了他一眼,見他低頭不抬,「現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臣……」狄風嘴唇略動,卻不說下去,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起。

英歡眸子眯了眯,「都到這時候了,在朕面前就別藏著掖著了,有話直說。」

狄風抿了抿唇,面色不穩,「南北中三路無一路有勝算,現在又有鄴齊大軍於東相迫,戰事著實堪憂。臣心無它念,但聽陛下調遣,惟願與敵拚死相博,以身報國,絕無後怨。」

英歡嘴角稍彎,冷笑道:「讓你拿這三萬人去和數倍於己的敵軍血戰?你想被謚武國公,朕還不願這麼早封!」

狄風臉色又紅又黑,「臣實不願見他人在前為國效命,而臣卻獨留朝中趨避,還望陛下派臣領兵出戰!」語氣急切,話中透狠。

英歡斂了笑,良久未語,思及他先前所言……戰事堪憂,連他都這麼說了,看來自己並未料錯。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她挑眉,對他輕聲道:「朕留一萬五千人護衛京師,你領二萬風聖軍直赴東境。」

狄風抬眼,眉頭皺起,「與鄴齊五萬大軍相抗?」若是這樣,還不如將他派去潯桑一帶,先與龔德明合力絞殺南岵,勝算還來得更大一些。

英歡卻搖了搖頭,垂了眼,將手伸至狄風身前展開,低聲道:「朕讓你去送樣東西。」

狄風看著她掌中之物,愣了一下,不解道:「陛下……?」

英歡看著他,眼中忽明忽暗,卻再未開口。

手中珠簪映著殿上光影,一轉,便微微閃爍。

狄風接過它,上面猶帶著英歡手中熱氣,「陛下的意思……」

英歡側了身子,眼睛望向窗口,外面夜色微茫,「若是他肯退兵,你便掉頭北上,直逼南岵潯桑;若是他不肯……」她頓了頓,眼中溫光若現,「朕留著武國公這個謚號給你。」

狄風握緊了拳,心中千言萬語滾過,喉頭卻梗了又梗,終還是化成三個字,「臣遵旨。」

英歡忽而回過頭來看他一眼,眼中有光點點,「狄風。」

他挪不開眼,「陛下……」

她將他的五官仔仔細細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沒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他手臂微微一顫,想要抬起,卻終究忍了下去,垂眼不敢再看她,「那臣告退了……」

英歡一直看著他退至殿門口,才又開口,低聲問了一句,「十年來你有沒有後悔過?」

可他卻沒有聽見,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門。

英歡轉過身子,往殿中走去,眼角慢慢濕了起來。

他一定會說,不曾後悔。

可是她卻後悔。

若知會有今日,她一定不讓他在她身邊徒留這許多年。

她欠他的太多,只怕此生都難以償盡。

雖是夏日,可夜晚江風亦涼,城營牆高四丈,上有望樓,執戟守兵身披黑色鎖子甲,眉角竟有冷冷凝霜。

鄴齊五萬大軍並未入開寧城內,卻於城外三十里處紮營,地鑿三尺,築牆為營。

望樓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時,就聽遠處傳來馬聲,見沙塵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霧。

營牆上火把陡然作亮,左右兩側各上來兩個士兵,定睛朝遠處望去,眼中隱隱帶了點期冀之意。

墨袍黑駒,一人一馬飛馳而來,盔上白纓於夜中格外醒目,奔來時似一道亮目之光,轉瞬便至城外百步。

望樓之上的士兵看清來者身上鎧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語道:「終於來了。」又飛快回身,對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稟朱將軍,邰涗來使已至城下!」

話音將落,身後桟梯上便響起了重重腳步聲,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響起:「待你們來報,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著了……」

一排士兵長槍豎起,「朱將軍!」

朱雄幾大步走至望樓前面,口中憤憤道:「邰涗雜種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折騰到半夜才來個人,真他娘的欠教訓!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頓不可……」

話音在他看清牆下之人時戛然而止。

朱雄嘴巴微張,眼睛圓瞪,怔愣了片刻後,馬上朝兩側之人用力一揮手,「命下面的人開城門迎使入內!」見身周士兵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是不耐煩的一聲:「都等著幹什麼,想讓老子自己去開啊?」

話一說罷,他便當先快步下了樓去,動作之急,讓一干士兵們均摸不著頭腦。

朱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來使怎會是他!

城營比一般外城牆要稍顯簡陋,門不高但寬,為求方便軍隊疾進而出。

狄風打量了一番城營四周,又驅馬而行數十步,至城門方止,才翻身下馬,眼前之門便被人從裡面打開了。

裡面遠處火把四晃,亮光耀天,人馬都還未歇息。

他抬眼,一眼便看見眾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將軍。」

朱雄更是兩眼放光,「狄將軍,怎會是你!」

他知狄風領軍至東江對岸屯營,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親來為使!

狄風見既是相識之人,也就顧不得那些虛禮,直接上前幾步,對朱雄低聲道:「朱將軍,狄某懇望見鄴齊皇帝陛下一面。」

朱雄沒料到他如此直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