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八

沈無塵彎腰,拾起摺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顫。

英歡動怒,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卻沒想到她會發這麼大的火。

……想來這一封請郡的摺子,怕是真的惹惱了她。

沈無塵低眉,「敢問陛下,為何不允?」

英歡手指攥筆,指節僵白,冷聲又道:「你倒是先說說,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無塵抿唇不語,不是無話說,亦不是不敢說,只是怕一開口,便會傷了她。

君臣二人近十年,然似這般相峙,還是頭一回。

她見他不開口,索性連硃筆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他半晌,「你這是在同朕置氣?」

他動動嘴唇,「臣不敢。」

英歡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話他這摺子是上給誰看的!……不由唰地起身,立於案後,盯住他。

十年前的狀元郎,現如今的朝中柱,時間在她不經意間便將這男人身上的青澀之氣統統抹走,剩這麼一副深沉皮囊,擺在她面前。

她望著他,一口氣涌至唇邊,忍了又忍,終還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他這才抬眼,見她眼裡神色複雜,一語難道,便嘆了口氣,「東慶府一路眼下缺人,兩省議之不定,臣才自請外任……」

英歡眼神直稜稜的,打斷道:「借口。」

沈無塵停了片刻,「臣沒有找借口……」

她拂袖,身子轉了半面,語氣僵硬:「朕還是不允。」

他微微皺眉,一咬牙,狠了狠心,開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置若罔聞,臣不知留在朝中還有何用。」

英歡猛地回身,目光凌厲,「朕如何置若罔聞了?」

沈無塵對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連上十封摺子,陛連下看也不看就盡數退了回來。」

她聞言不禁更氣,「你所上數封摺子中,反覆只言二事,朕又何必要封封批複?」

……一事為勸她成婚,另一事則是不滿她命狄風將八千百姓遣回鄴齊境內。

她不允,她批駁,她退他的摺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饒,一日三封,沒完沒了!

索性統統發落至門下省,讓政事堂老臣們去閱,於是便收到了他於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摺子。

言之請郡。

叫她怎麼批?叫她怎麼回?叫她如何不惱?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斯文至楷的沈無塵,一旦執拗起來,連狄風都比不上他。

沈無塵慢慢道:「陛下不願聽臣所言,臣無可奈何,別無它法,還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麼?成全他讓他去東慶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書請郡外放,天大的笑話!

英歡胸間氣血難平,他在她身邊十年了,整整十年!——為何非要這般為難她?

「說說。」她咽下一口氣,撇開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裏面對朕的怨氣都說出來。」

沈無塵仍是不緊不慢地道:「陛下何來怨氣之說,臣一心為國為朝庭,怎會對陛下心生怨氣。」

英歡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只聽他接著道:「臣只是覺得,陛下實是過於任性了。」

手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說她任性!

滿腔怒意化為一汪水,在心裡盪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顫。

沈無塵望向她的側臉,眉頭略皺,「先前古欽攜白銀十萬兩來贖鄴齊八千百姓,陛下為求面子而拒之甚絕。現如今卻遣狄將軍親自將那些百姓送回鄴齊去,且不收鄴齊分文贖金,陛下以為此舉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記重鎚。

英歡吸一口氣,回頭,眼中有水,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無塵低眉,又道:「陛下罔顧國無儲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勸言,多年來拒之不婚,臣以為此亦非明君所為。」

又一記重鎚。

砸得精準無比,恰恰就撞開她心中最不願讓人觸到的地方。

沈無塵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壓低了聲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著那人罷。」

此言如晴天一道驚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英歡陡然睜大了眼睛,揮袖指他,厲聲喝道:「你大膽!」

沈無塵不懼,「臣是大膽了,但臣還有話要說,說完便聽候陛下發落。」他斂眉,眼睫亦垂了下來,「陛下當是對他動了真情,否則當日在杵州也不會任他離去。陛下本該於當夜便將其殺之,可陛下卻沒有;陛下本該將此事告知臣、而非只命狄將軍一人護駕,可陛下卻沒有……若非那夜後院動靜頗大,而臣於遠處親眼睹之,只怕現如今都被陛下蒙在鼓裡;陛下明知十萬兩白銀意味著什麼,便當收受了鄴齊的贖金,可陛下卻沒有……陛下種種作為,皆與國怨無關,只是念及私情罷了。若陛下覺得這不算是任性,臣聽任陛下處置,死且不懼。」

英歡只覺渾身血液直直地涌至腦間,滿眼一片模糊,抬手欲揚,可手臂卻沉似千鈞。

她喉間有些哽咽,半晌才側過臉,輕聲道了句:「沈無塵,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滿意了?」

這淡淡的幾句話自她口中說出,竟裹雜著隱隱傷情。

沈無塵還當她會大怒,卻不料她會是這反應,抬眼卻看不清她的表情,耳邊只聞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讓他更覺心驚,不由欺上前一步,皺眉道:「陛下,臣……」

……臣先前之言過重了。

可這話到了嘴邊,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竟忘了她還是個女人,他……

腦中忽地閃過與她初相見時。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風和煦,上幸瓊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無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卻內蘊大氣。

她看著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個狀元,這天下將來當由你們來助朕照看。

那陽光映著她的笑,照亮了在場新科進士們的臉,更照進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發誓會窮盡一生之力也助她守護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會口不擇言說出那些話……

心中隱隱有些懊悔之意,可轉瞬間思慮即過。

不論如何,她是邰涗的皇帝。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該認命。

沈無塵抬眼,想開口,卻見她慢慢起身,朝內殿走去,聲音輕傳過來:「你退下罷,請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話,朕記在心裡了。」

於是諸言皆塞,再無力言諫,連告安之辭都不道,便躬身退後一些,大步出了殿。

英歡聽見他退出殿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這才一把撐上身邊的御案,整個人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

言之鑿鑿,所言俱對。

她還當自己沒有任性,其實她時時刻刻都在任性。

十年中因為恨他而任性,十年後因為念他而更任性。

不由捏起拳,深深吸一口氣。

她要這天下,他又怎會不是。

何不用之。

除卻私念與之聯手,奪了三國後,再,反目滅了鄴齊。

她敢不敢賭一把……

敢不敢賭,他會信她。

敢不敢賭,他對她亦是存了情的。

敢不敢賭,若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狠得下心來。

用之後,殺之。

夜靜更闌。

守在崇勤殿門口的小內監眼皮耷拉著,手上的宮燈眼看著就要滑落下去。

裡間殿門忽然一開,刺耳一聲響,將這冷夜划了條口子。

小內監一下子驚醒,肩膀上的枯葉經一抖擻,輕飄而下,趕緊抬頭向內瞧時,賀喜已然大步而出,身後跟著王如海。

陡然清醒過後是極冷,小內監打了個哆嗦,看著賀喜那張冰雕似的臉,忙跟著往前去了,心底熱氣湧起一點,小小地舒了口氣,還好今夜皇上回得早,要不是的話還不知得凍到什麼時候去。

幾日來天氣驟冷,賀喜仍只著單袍,身旁的人勸了幾回後便不敢再勸,只在心裏面暗暗擔憂。

宮燈重影晃晃,崇勤殿至嘉寧殿這段路不算遠,待賀喜走至殿門時,早有眼尖的宮女內侍們過來候著了。

入殿便解外袍,袖口處染了墨跡,指間也有,這麼一路過來,風將這袍子一上而下吹得似水緞,冰得要命。

賀喜手浸了溫水,旁邊立即就有人來替他拂拭手上點點墨痕。

他由著那宮女侍候,眼睛瞥過去,看案上攤著未收的摺子,目光愈凝愈重。

手上一松,他立即垂手,習慣性地揚起右臂,等著人替他寬衣。

可那小宮女卻沒動作,愣在一旁。

這才發覺有地方不對勁。

賀喜挑眉側臉,一眼望過去,隨後呼吸一滯。

水光盈盈,似怯似懦,一雙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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