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七

禁中內諸司殿中省尚食局門前,一列著紫衣的小宮女們排得齊齊整整,手中精緻食盒上用黃綉龍合衣籠罩了,沉甸甸地捧在胸前,過了殿中省,便往那凝暉殿一路行去。

此時正是晌午,雖說太陽未露,可還是悶熱難耐,看這天色像要下雨,可卻遲遲未落。

這會兒禁衛不嚴,大內禁中又無人走動,小宮女們便動頭動腦地,一邊走,一邊小聲嘻笑起來。

尚食局的宮人們本就比不過其餘內殿司的嚴謹,再加上不近皇上身邊伺候,因此縱是處于禁中之內,也常常不按那許多規矩來。

內侍總管王如海走在最後面,前襟後裳早都被汗浸透了,此時只想快些走到凝暉殿去交差,於是眼看著這群進膳的小宮女們不甚安分,卻也懶得去管,只要不出什麼亂子,那便隨她們說上幾句話也無大礙。

正走著,最後那兩個小宮女也不知說到什麼趣事兒了,竟停了一小步,互相咬著耳朵悄悄言語了幾句,說完之後又抿了抿唇,面上帶了抹飛紅,才繼續往前走去。

風淺淺吹過,恰將那二人說的話零零碎碎地吹開了幾句,撿了幾個詞兒裹著,繞了一繞,便送入了王太監耳里。

王如海聽見她們的話,本是半眯著的眼睛猛地睜開,整個兒人都清醒了不少,臉色先是一白,又立時黑了去。

那兩個小宮女猶不自知,還在竊竊笑著,卻不料身後的王如海已行至她們身側,抬手一攔,將她二人擋了下來。

王如海看著她們,臉上滿是怒意,半晌才開口道:「先前在胡說什麼?」

那兩個小宮女一看情勢不對,嚇得都低下了頭,囁喏道:「回公公的話,什麼……什麼也沒說。」

王如海一聲冷笑,公鴨似的嗓音引得其餘諸人都看了過來,也不知這兩個小宮女是犯了什麼事兒,能叫他在外頭便發起火來。

還未等人反應過來,他便揚手,一邊一掌,賞了那兩個小宮女一人一個嘴巴子。

眾人俱是驚愕,那兩個宮女身子抖得不能自持,卻只是死死咬著嘴唇,不敢開口爭辯,眼眶凝淚,就將砸下。

王如海深吸了一口氣,盯著她二人,「現如今真是沒規沒矩了,連皇上你們也都敢在背後議論起來了!眼下還在禁中便能如此放肆,還當不當這是皇城大內!」

他伸手一掀,將那二人手中捧的食盒上面罩著的合衣籠撤了,冷笑道:「現下凝暉殿里,皇上與諸位大人都等著咱們,你二人且先自個兒回去,待我回頭見了許尚食,將今日這事說與她聽,讓她來看看怎麼辦才好!」

這一番厲言,著實嚇傻了這些小宮女們。

王如海是常年跟在賀喜身邊的人,平日里大內宮人們哪個見了他不得讓三分,這兩個小宮女今日將他惹怒了,那下場定是不會好看的。

其餘的人頓時噤聲,不敢再言語,捧著食盒的手都有些抖,腳下步子愈發快了起來,深怕做錯什麼事兒,也讓他瞧見了。

王如海走在後面,可這步子卻是越來越沉,眉頭緊緊鎖著,到最後,口中無聲地嘆了口氣。

想到剛才那兩個小宮女說的話,他心中不由一堵。

賀喜自開寧府回來後,整整一月未詔人侍寢,也不回寢宮,夜夜都宿在崇勤殿內。

皇上不近女色……

他於宮內當差十餘年,還從未有聞!

又行了約莫半百步,凝暉殿便在眼前了。

殿前禁衛見了他們一行,也不多問,便高聲宣喚,讓他們入了殿內。

王如海在前領路,直直進得殿內大廳,做了兩個手勢,便讓那群宮女們挨個入內擺膳。

今日早朝散後,賀喜獨留了幾位朝臣於凝暉殿議事,直過了午時也還未決,因命人去備了膳食,留諸位臣子於殿中進膳。

等人都退了,賀喜才挑眉看了看與座諸人,開口道:「毋須拘束,膳畢再議。」

三省六部的重臣來了四個,外加古欽與朱雄二人,聞言均入了座,待見上座動箸,才垂首開始用膳。

朱雄一介武將,帶兵打仗豪言邁語不拘小節,又因常年伴駕親征、有功在肩,於殿上不似旁人那般拘束,吃了幾口之後便擱了銀箸,濃眉微揚,側頭向古欽道:「此次邰涗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主動要將那八千名百姓送還與我鄴齊!」

此言雖低,可賀喜於鑾座上仍是聽清了,握著銀筷的手指僵了一瞬,沉眉抿唇,抬眼望下,目光掃至朱雄身上,忽而道:「朕今日才令樞府擬詔,命你去逐州城外迎那八千名百姓。」

朱雄一咽,喉間微嗆,抬頭看過去,低聲道:「陛下,此事令屯於逐州的禁軍將校代為即可,為何要臣千里再赴逐州?」

賀喜斜眉,伸手去握案上白玉酒杯,口中冷聲道:「命你去,朕自有因由。你若不去,朕只得親幸逐州……」

朱雄一急,忙起身道:「臣並非此意。陛下要臣去,臣便去!」

古欽在一旁,聞得賀喜言間隱隱怒意,又見朱雄額上冒汗,不由微微一笑,開口岔話道:「陛下,臣思來想去也不知邰涗此次到底何意,臣先前攜銀去贖邰涗且不肯,眼下怎會主動將人遣送回來?」

賀喜長指扣著那酒杯沿口,越握越緊,低眼去望,玉杯之中瓊漿微漾,色澤清透,杯底暗色雕紋清洗可見。

這酒,不似那奉樂樓的醉花酒……

那醉花酒,雖濁卻醇,品在嘴中,是說不出的香。

他眉眼一沉,那酒,怕是再也無機會喝了……

心中湧起自嘲之意,真的是那醉花酒香么?還是……因為當日眼前那人?

可是那人,怕也再無機會見了。

頓時覺得胸口僵硬萬分,面前玉杯驀地燙手。

不由地便鬆了手,又將那酒杯推至一旁。

他手指漸漸握起,心底一角愈發僵硬,自開寧行宮歸京至今,日里夜裡心非從前。

先是覺得後宮佳麗無色,眼下竟連鄴齊美酒也覺得無味起來。

賀喜看著案上佳肴,再無胃口,由著那菜慢慢涼了,卻再也未碰。

古欽見他不說話,心中不由生疑,先前風傳皇上近日來不對勁,本來在朝堂上未曾發覺,可現下一看,果然是與往日不同。

朱雄卻未察覺賀喜面色有變,又不聞再議逐州之行,便轉頭又對古欽道:「朝中傳聞邰涗皇帝陛下近日來大病,此事當真?」

古欽點了點頭,職方司之報確是如此呈報的,腦中閃過那一日於遂陽九崇殿上之事,不由扯了扯嘴角,對朱雄道:「十年來從未聞邰涗皇帝陛下龍體有恙,奈何此次急疫突發,以致邰涗朝中上下大慌。依在下看來,此事為天助鄴齊也……」

大殿之上一聲沉響,瞬時截斷了他後面的話。

眾人抬頭去看,就見高高御案之表微顫,一條細長玉石龍形鎮紙被斜砸於其上。

賀喜眸子生寒,刀唇如刃,目光利掃殿中數人,一言不發便站起身來,推案下階,自後出殿。

徒留一殿文武臣僚面面相覷,不解上意。

殿外烏雲蔽天,沉壓天際,風起雨欲傾。

他嘴角兩側僵硬如石,自出殿外便緊緊攥著拳,也不喚人,足下步履如飛,一路朝寢宮行去。

她病了。

大病。

他抬頭,迎著撲面悶風狠狠吸了一口氣,胸腔欲裂。

若是換作往日,聞此消息,定會是眉飛色舞、心生快意罷!

為何此時……

他狠狠握拳,又緩緩松掌,額角隱隱作痛。

當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殺意的,怎的現如今聽聞她大病,自己竟會心梗至此。

嘉寧殿前,有宮人遠遠見他過來,忙慌慌張地過來迎駕,可一觸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在後跟著,待見他入了嘉寧殿,才又奔去告訴起居太監,皇上竟然回寢宮了!

殿廊明亮,無一點輕塵,變也未變,可看在眼裡,卻徒感陌生。

自他從開寧府回來,還未來過嘉寧殿。

他不開口,宮人們便不敢問,誰都不知這是為何。

為何……

他腳下一轉,入了內寢,呼吸愈重,直直走到御榻邊,也未寬衣,就這麼躺了上去。

頭頂黑底金花承塵之上,那箋曾被他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正粘在上面,還同從前一樣。

他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上面的字。

十九個字,只這十九個字,就這十九個字!

便叫他整整一個月,都不願踏入這嘉寧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箋紙,撕碎,燒了,隨便怎樣都好,眼不見為凈。

只是他卻不曾開那口。

是心底里終究不願亦不舍么……

他緩緩閉眼,身下軟榻,真是太久不曾睡過了。

沉眉淺展,眼睫輕動,臉色稍霽。

其實這麼多日子以來,夜夜於崇勤殿中留宿,他又何時睡安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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