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五

他說他姓何,不是這杵州人。

他說他是行商的,可指間卻有刀繭,掌力厚重。

身上那凜凜之氣,出口那傲然之言,舉止間那隱隱貴氣。

還有他身上這袍子的明黃內里……

英歡只覺指尖冰涼,胸口先前的霧氣已變成了冰碴子,碎得有稜有角,扎在她心上。

那色澤,分明是帝王之色。

普天之下,何人有此膽,敢隨隨便便用明黃之色做衣?

想開口問,卻發不出一個音,只覺心底越沉越重,或許本就不必問,還有比這更明白的事么?

蒙頂茶葉,鄴齊天家貢品。

那一把湛然之劍,此時想來,俱是帝道之氣。

她的唇驟然痛起來,千算萬算,不如天算。

如何能想得到,這男人竟然如此張狂膽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內!

是自大?是自負?還是果真天地不懼,唯他獨尊?

便是這人的性子了!

她的手越來越疼,眼前男子的臉亦是僵硬萬分,眸間俱是噬骨寒氣。

賀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揚,看向她身後的牆,聲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感到手腕都要被他擰斷了,英歡不由握緊了拳,使勁掙脫了一下。

卻是徒勞無功。

這問話,驀地坐實了她心底所想。

若是常人,何故會對那字生出如此反應?

賀喜手上一用力,將她拉近了些,頭俯下來,貼在她耳側,又問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寫的?」

英歡眼角輕顫,隨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

他臉上神情變幻莫測,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前一日,謝明遠清清楚楚地告訴他,英歡一行已起程離了杵州,浩浩蕩蕩地回京城去了。

那怎麼可能是她的字!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將手背至身後,身子側了一面。

就這麼望著她,就著屋內昏黃的燭光,就見她臉上飛霞之色已褪,此時半面罩影,半面僵白,唇上之光亦是沒了。

再望向牆上那字帖,他不會認錯,也不可能認錯。

那箋帶了暗色花紋的紙,被他粘在嘉寧殿中御塌的承塵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見它。

那十九個字,在他心中耘耘生根,那每一筆每一划,都似刀刻一般,留存在他腦中。

他平生從未被女人如此挑釁和侮辱過!

賀喜胸口沸血滾滾而過,直衝腦門,心間一根弦霎時被人挑斷,先前諸事,此時都如明鏡一般通透,擺在他面前,只等著他去讀了。

一句十年間,二字道強敵。

原來竟是她。

浮翠流丹,風流蘊藉,光明正大地帶著兩個男人獨留杵州,此事想來……

也就這妖精能做得出!

賀喜胸中滿腔俱是冷意,他竟會對她動心?

當真可笑!當真可嘆!

人活一世,荒唐之事何其多也,但似今日這般,又有幾人能遇得到!

那雙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這般美。

他狠一捏拳,指節作響,惱自己先前一時腦熱衝動,竟將那把劍給了她!

兩人心中各自思量萬分,相對良久,卻是一字未出。

案上燭台蠟滴凝了一層,火苗「啪」地一跳,才擾了這屋中靜謐。

英歡登時拂手甩袖,冷冷望了他兩眼,背過身子,再也不看他,口中道:「回去的路,何公子想必自己認得。」

腦中作不得絲毫思量,便這麼僵著走出門外,順著夜裡愈起愈烈的風,依來時之路飛快地往回走去。

腳下生風,長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輕綢如是污了七八分,慘不忍睹。

身後並無腳步聲響起,那人,終是沒有追上來。

待回了主廂之前,遠遠就見狄風一臉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她看見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實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氣,才慢慢走上前。

狄風聽見身後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識地扭頭轉身,見到是她,黑沉沉的臉一下便亮了起來,低聲喚道:「陛下。」

英歡蹙眉,眼睛盯著狄風掌中寒劍,良久才道:「遣人去後院那屋子,將裡面燭台熄了。再讓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沒有。」

狄風一怔,雖不解其意,卻也並無多問,只是垂了頭,應道:「是。明日仍舊照常起程?」

她淡應一聲,臉上蒼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過身便入了前方屋內,門板在她身後重重合上。

狄風眸子一顫,看見她那裙尾的泥草印跡,心裡忽地緊了一下,手中將劍狠攥一把,轉身大步朝客院走去。

英歡於屋中坐在椅上,身側案几上早有下人擺了書卷墨寶,周到萬方,可她此時卻無心去看。

下唇微腫,手腕僵酸,渾身上下全是他的氣息。

她吸一口冷氣,當初竟還以為他便是那良人了,現下想來,果真諷刺。

鄴齊後宮三千佳麗……她一陣冷笑,全是這般被他招至回宮的么?

遇見他,是天意,可這天意究竟為何?

她垂眸,閉眼半晌,手緊緊握住案角,腦中電光火石間閃過一念,胸口一緊。

若是那人沒了,鄴齊一國必會生亂,邰涗便可趁隙而入,侵其江山,占其廣疆……!

驟然間殺心四起。

她驀地起身站穩,腦中之念晃了幾晃,愈發清晰。

殺了他。

殺了他,便可奪了鄴齊!

賀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腦中涼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身後屋內燭影微閃,眼前夜色愈加緇黑,袍子下擺被風猛地一揚,金邊乍露,在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厲的光,耀人心目。

風將廳前門板吹得嘎吱嘎吱地響,裡面燭台上的光,閃了兩下,便全滅了。

瞬時全黑了去,只能望見小徑盡頭院中那一側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賀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著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齒間猶存她醉人的香氣,掌心仍有她腰間綢面涼滑觸感……

他硬睫一垂,眸中黯了黯,涼亭中的那一刻,自知是動了真情的,可眼下獨自走在這碎石之路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轉念間便憶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內里後,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無旖麗之色。

路邊老樹枝丫橫生,卻也無人修剪,風中中顫影幢幢,讓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來。

他胸口滾滾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萬千,所想不過都是下面該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內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給了中書門下兩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心慮且穩,定是這般打算的。

她身邊跟著的兩名男子,看似人傑,風流氣度一朝齊,想必是她多年的親信。

腦中驀地閃過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斷劍……

殺氣騰騰,刃斷猶利,這等勇絕之劍,當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腳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他眼角微微一顫,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個滿身戾氣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殺伐決斷一瞬間,堪稱是世間奇帥。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能相信,狄風竟會對那女人臣服至此。

遠處之光亮了些,他嘴角划過一抹嘲諷之笑,不知這狄大將軍,在她的寢宮之內,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戰場上那般勇猛……

眼裡一瞬間變得更冷,心裡似被什麼東西狠狠嗆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鋪滿心間。

賀喜拳頭握得更緊,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論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過,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沒了,那邰涗定會陷入大位之爭,國無儲君,帝無嫡子,當是怎樣的分崩離析之亂!

殺了她。

殺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盡在他掌!

他深吸一口氣,抑住心口翻騰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邁過亭側小橋,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誰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穩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既歿,新帝登基之夜,禮畢回宮之時,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宮中徹查三月整,竟無一人能得絲毫線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個皇兄均已封王出閣,各自心存它念,聞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隱隱惋惜之情。

十五歲時的那一刀,不僅刺傷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從此冷眸冷麵,行似尖刀,言似銳箭,世間諸情諸義到了他這兒,不過是化為權勢二字罷了。

鄴齊國百年來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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