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膽怯,多半是因為在乎。只有真正的無所謂,才會無所畏懼。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結結實實地鬧騰了一陣子,除了破壞性地深入挖掘了一下自己的潑婦潛質,倒也沒有更多的收穫。而且她更加清醒地認識到,無論動口還是動手,就算程少臣有心要讓著她,她也很難贏過他,而且到了後來,她越鬧騰,他就越樂在其中。
擅於自我總結與自我批評是沈安若很大的一個優點。一旦發現她把自己累得夠戧,卻只娛樂了程少臣一個人,於是很快地收斂了虛張聲勢的爪子,基本上算是恢複了她往日的優雅嫻靜,他不惹她,她也不主動找碴,只是彆扭依舊。
那幢別墅除了周末其他時候她根本就不去,也不願意跟他出去吃飯,他的邀約基本上她會拒掉到50%以上,所以程少臣就常常回來住,大概因為有應酬,一般是吃過飯後再來,來之前會先打電話,也有時候他早早地過來,待了不足一小時,接到電話又走了。這樣的相處有點偷偷摸摸的意味,令沈安若覺得十分的有意思,於是有一回笑著說,這算不算所謂的職場里齷齪的「潛規則」,程少臣竟然反問什麼是「潛規則」。
真是太沒有與時俱進的娛樂精神了,沈安若只好耐心地解釋:比如說女部下如我,因為那種種可說不可說的原因,為董事長您提供工作之外的特別服務。
程少臣悶在枕頭裡竊竊地笑:「按這個定義,被潛規則的應該是我吧?提供服務的人難道不是我?」
沈安若又被氣到,把他蒙進被子里整整憋了兩分鐘,後來看他一動不動完全不掙扎,怕真把他悶壞了,才放他出來,結果程少臣邊大口喘氣邊繼續笑:「其實我還可以再憋一分鐘。」
這樣他們每周仍有大半的晚上是在一起的。自從沈安若不再努力找碴,他們也就沒多少話可說,在一個屋檐下各做各的事情而已,相處得安靜又默契,倒很像回到了結婚之前的那段日子。
晚上沈安若又縮在沙發里看半世紀前的老電影,程少臣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里,專心致志地在看一本厚厚的外文說明書,每翻幾頁就展開一大頁圖紙。他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因為她看清了書目,只看他的表情會以為他在看漫畫書。
真是無聊。沈安若憶起他以前也會抱著外文大詞典看得入神,卻從來沒見他讀過什麼小說。結果程少臣卻在此時抬頭看了一會兒她正在看的碟片,也撇了撇嘴:「真是無聊,這麼大了還看這個。」
她正在看《茜茜公主》的第一部,年輕的公主邂逅了英俊的皇帝,心已經淪陷了才知道那本是她姐姐的未婚夫。那時的羅密·施耐德只有十七歲,跟片中角色差不多的年紀,青春逼人,人生的上升期,燦爛的前景,未知的命運。
她斜他一眼:「你要工作就到樓上去。」
「我沒礙著你吧?」
「你影響我看片的情緒。以前是誰說過,把工作帶回家是多麼蠢的行為。」
「我才沒工作,我只是覺得看圖紙非常有意思,像小時候看小人書一樣。」果然如此,這人的娛樂方式可真是不一般的惡趣味。
程少臣又看了一會兒:「我記得我們有一年小學暑假夏令營,靜雅就是為了看電視上播的這個片子,假裝腳扭了,害得我因為送她回家錯過了跟另一個班打群架的好戲。」
「我也為看這個片子逃課,不過那時候我故意吃了三支雪糕,最後肚子痛,就沒辦法去上暑期班的美術課了,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們許久沒有正經聊天過,聽到靜雅的名字,沈安若覺得親切。
「原來你從小就自作聰明。」程少臣越想越覺得好笑,「這麼幼稚的劇情,有什麼好看的,真是搞不懂你們。」
「這片子成就了每個女孩子心中的夢想,你們男人當然不懂。」
「夢想?歷史上的這兩個人其實根本……」他說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妥,聲音漸漸低下去,又低頭看他的比漫畫書更好看的圖紙。
「夢想歸夢想,現實是現實,誰會傻到要混作一談呢。」沈安若無視他打住話題的意願,又存心地補充了一句。
傳說歷史上這一對真的不是模範情侶,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另有所愛,最後那高貴的女子意外地早逝,連共白頭都沒等到。而電影卻拍得這麼美好,看起來這樣的相愛,令年幼時的她們以為,這兩個必定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沈安若覺得有點恍惚,連一直在鬧洋相的波克上校又出場都覺得沒那麼好笑了。
片子的結尾是婚禮,富麗又典雅,隆重而盛大,女主角那長長的頭紗需要一群孩子才托得住。婚禮儀式很機械,她並不喜歡這一段,低了頭去挑下一張碟,耳邊傳來程少臣的聲音:「我們再結一次婚吧?」
沈安若的手頓在原處停留了一秒鐘,然後她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程少臣。他的表情本來很閑適從容,雖然沒笑,但臉上仍現出很深的酒窩,但是看到她的臉色,卻漸漸地斂了笑渦,表情漸漸凝重。想來自己的臉色不太好看。
都怪她反應遲頓,她本可以馬上說「你做夢!」或者「你說什麼?」把場面搪塞過去,但她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沈安若覺得自己必須說句話,不然場面似乎很冷。她想來想去,總算又想出一句話,於是勉強地笑一笑:「你為什麼要想不開?我們現在這樣難道不好嗎?」
程少臣盯著屏幕看得出神,電影其實已經演完了,只有一排排的字幕在滾動。「既然我們仍然相處得很默契,為什麼不試著繼續我們的婚姻呢?」
沈安若垂下眼睛,她沒有太多的勇氣與他直視:「我記得結婚之前我們也處得不錯,甚至比現在更友善。你難道不怕我們再重複當初的戲碼?你有勇氣再去綵排一遍,可我懷疑自己還有力氣去參與。最近大概真的老了,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不如就這麼著吧。」
「你不覺得我們當初分得莫名其妙嗎?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我們有什麼必要走到這一步,當時明明我就沒打算……」程少臣說到一半,似乎也被她疲累的狀態感染,漸漸地停下來。
「我們當年從相識到結婚都是莫名其妙的,後來的那種結果,倒也可以算負負得正。」
程少臣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她,眼瞳深不見底。沈安若突然就生出怯意,幾乎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要去弄宵夜,你想吃什麼?」她都忘記了她為了跟程少臣賭氣,只要他來她就根本不下廚房,如果在家裡吃一律叫外賣。
「什麼都可以。」過了好幾秒鐘,她身後才傳來程少臣悶悶的聲音。
冰箱里東西不多,沈安若只簡單地煮了西紅柿雞蛋面,其實也麻煩,熱鍋爆炒最後加水下挂面,煮得非常爛,快做好的時候意識到,這是他最愛吃的口味。如果換作她自己吃,只用速食泡麵就可以應付。泡麵是程少臣最討厭的垃圾食品之一,以前她都沒法當著他的面吃。莫非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很過分所以想補償?她努力排斥這個念頭。
將面端出來時,程少臣已經坐在餐桌邊。他小口小口地吃,一貫的斯文,但也吃出一頭的汗,沈安若隔著餐桌沉默地給他遞紙巾。這場景有些久違,連她自己都恍惚。
後來她去洗碗,擦乾手出來時,見程少臣還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方向,不知坐在那裡看了多久。沈安若立在廚房門口,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有些像在對峙,但表情淡然,氣氛很微妙。
時間一秒秒地流過,程少臣終於打破沉默,靜靜地說:「一個人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根本記不清分手的原因,卻只記得你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所有的飯菜都沒有你做的那種味道,還有……」他似乎在思索,很顯然他非常不擅長這樣講話,停了很久又開口,「有些東西一旦形成習慣,想要改掉就非常的難。有時從很熟悉的場景中醒來,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沒有什麼習慣是改不掉的,如果你想改。」沈安若淡淡地說,「我也常常記得這小區里那位保潔工王大媽清掃樓梯的樣子,去年年底她得病過世了,我難過了好幾天。」
程少臣盯著餐桌上的一隻銅燭台看得出神,那是一群小天使的造型。
「你說得對,沒有習慣改不掉,可能只是不想改,怕等習慣了改變,就真的什麼都忘記了。」他嘆氣。
沈安若知道這樣的對話讓他累。很奇怪,她就是知道。
「也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你完美的人生出現瑕疵。你一向比我清醒又聰明,所以我們究竟怎樣分開的,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你這人大概一生中都沒遭遇過什麼挫敗,而這一樁你覺得順理成章不需要耗費什麼心力的婚姻,卻恰恰失敗得很有損你的格調,令你希望能夠修補,以免再過很多年後回頭看時會覺得遺憾。」
程少臣注視著她的眼睛,眼神幽深:「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解讀我的動機嗎?」
沈安若張了張嘴想說話,又閉上,室內又是一片沉默。她知道既然他的話她沒答,那麼他就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