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貌合神離

有時候「假裝」也不容易,比如,假裝幸福。有人用虛張聲勢的權威來支撐自己的幸福,有人用孩子來麻醉自己的幸福,純粹的幸福,可遇不可求。

——沈安若的blog

第二天沈安若剛上班便得知自己部門的同事林麗晶因急性腸炎發作而住院,於是她抽了空前去探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醫院,林麗晶已無大礙,但仍住在急診病房。急診科的副主任醫師與她是有過數面之緣的老朋友,於是去打招呼,寒暄數語準備告辭時,沈安若突然心裡生出一個念頭:「昨晚是否有一位姓秦的急診女病人送到醫院來?」

「我幫你看一下。」老朋友翻翻檔案,「哎,真的有,秦紫嫣。怎麼,你認識?」

「一位朋友,剛聽說她出了點事。」

「她已經轉病房了,在x號樓x層x號。」

「要緊嗎?」

「已經沒有大礙了,登記病因是藥物中毒。」

「謝謝你。」

她去買了大捧的紫羅蘭,一路躑躅猶疑,疑心自己在做一件蠢事。淡紫的花束,花朵半開半合,彷彿籠著一層輕霧。來到病房的門口,門是透明的,隱隱看到床上躺了人,床邊有看護。她突然失了勇氣,將花束輕輕放在門口,正要轉身離去,門卻突然被推開。

「您是秦小姐的朋友嗎?」看護是一位和氣的大嫂。

「對,不過我不想打擾到她休息。請您幫我把花拿進去。」沈安若輕聲說。

「孫姐,是否有人來了?」室內傳出很輕弱的聲音。

沈安若進去時,心中那種正做傻事的荒謬感更強烈了幾分,臉上仍掛著適宜的笑。

「啊,是你。我正在想,誰會來看我?」秦紫嫣面色蒼白,精神尚好,見到她,有稍許的驚訝,但很快恢複,露出友善的笑意。

「我來探望同事,在醫生辦公室里看見你的名字,所以順便來看一下。」安若先解釋。

「多漂亮的花,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紫羅蘭呢?」

「只是覺得與你的名字很襯。好點了嗎?」

「其實沒有什麼,我一直習慣吃雙份的安眠藥,可是昨晚喝了很多酒,忘記自己已經吃過,又吃了一遍。後來覺得難受,就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很糗吧?」

「我也曾有不小心多吃了葯的時候。」沈安若笑一笑,「你好好休息,我有事要回公司了。」她起身告別。

「安若……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在她準備開房門的時候,秦紫嫣突然開口,於是她回頭。

「我跟程少臣,是很多年的同學。」

「我知道。」

「在這個城市裡,我沒有幾個熟識的朋友。所以……」

「我明白。你不要多想,好好休養。」

沈安若最近有點煩。公事亂得有點像糨糊,瓶頸得很,偏偏林麗晶手術未痊癒,連叢越越都出事了。部門裡突然少兩人,而仍有無數臨時工作一件件扔過來,以至於大家捉襟見肘,苦不堪言,天天加班。晚請大家吃宵夜,連一向吃苦耐勞的小劉都忍不住牢騷滿腹:「安若姐,領導們明明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卻絲毫不體諒。」一向不服她總愛找麻煩的蔡一祥那天多喝了幾杯後,也拍拍她的肩,大著舌頭說:「安若,我送你一句話,會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天等在門口簽字的蔡一祥,恰好聽到了她在錢總屋內挨訓的內容。她突然感激,再面目可憎之人,也都有可愛之處。

公司最近要出大事,領導們人人神經質,但員工們卻一無所知,她夾在中間難做人,只好端了盛滿啤酒的大杯子笑著矇混過關:「真是對不住大家,你們多擔待些,多宰我請幾次客出出氣吧。」

那日公司里一位熟識客戶拉了她閑聊,神神叨叨地說,發現了某種很神秘的現象,近日你身邊發生的事,總會奇怪地重複發生。她一笑置之,結果當天晚上就接到了叢越越的電話,那傻孩子要為情自殺。

她趕到現場,口乾舌燥地講了快半小時的話,終於趁著天黑,還沒有其他人發現,沒有警察和新聞媒體到場前,把叢越越勸了下來。她撲進沈安若懷裡,順便毀掉沈安若才穿了一次的衣服。

沈安若頭痛一整晚,憶及年少往事。她曾經的好友,大二時便為了一個男人從二十層樓跳下去。她以為她會毀掉這男人的一生,其實這男人如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幸福,苦的只是她的家人,母親第二年就過世,父親如今孤苦無依。而眼下情景,不只讓她回憶起她的傷心往事,也觸碰了她最近的某處心結。

她替叢越越請了假,將她安置在自己離公司很近的那間公寓里,兩日後陪她去做了個手術,替她請了一位臨時保姆,因為叢越越在本市沒有親人,而宿舍里人多嘴雜。

「對不起,安若姐。」沈安若正在查看煲鍋里的雞湯,聽到叢越越小聲地說。「你最近已經很煩,我還給你添亂。」

「你沒對不起我,你只不過對不起你自己而已。」沈安若幾乎沒有力氣再教訓她,「叢越越,你是為你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一個男人活著。你若自己不珍惜你自己,沒有人會珍惜你。」

周末,沈安若終於甩脫了工作,躺在閣樓的木地板上聽音樂。他們住在頂樓,複式樓層之上仍有一層,斜屋頂,採光極好。程少臣極少上來,所以這裡是沈安若一個人的地盤。這兒其實只有一樣東西屬於程少臣,一架三角鋼琴,明明應該陳設在客廳,但他堅持扔到這裡,並且沈安若從未見他碰過。

她從地上爬起來,掀了鋼琴蓋子,先胡亂彈了一氣,後來便斷斷續續地敲出旋律來,把曲調弄得支離破碎。終於折磨夠了那架鋼琴,覺得手指都有點疼,於是準備下樓去,卻見程少臣正倚在樓梯口,見她看見他,輕輕地拍了拍手:「還不錯,為什麼不繼續?」

「小時候學過幾天電子琴。我怎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沒想到竟被他撞見了,剛才明明他不在家。

「你最近心情不好嗎?彈得那麼狂躁。」

「嗯,工作不順心,總被領導訓。」

「竟給你氣受?不如炒他們的魷魚吧。」

沈安若笑出聲來:「全公司的人都受得了,怎麼就你老婆受不了?又不是溫室小花。」

「他們不得不受著,是為了第二天的飯錢。至於你,沈安若,你在那裡忍氣吞聲是為了什麼?」

又來了,沈安若覺得頭大。前一陣子她加班,回家累得不想跟他說話,程少臣就建議她辭職,她沒理他,於是他嘲笑她把工作情緒帶回家,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一畢業就在正洋工作,看著公司一步步發展,哪裡是說走就走的?」

「愚忠。」程少臣很不屑,「最近連晚報上的女權專欄作家都說,討好一個男人比討好全公司的男人容易多了,但就是總有人想不開。你會有大把的時間,想做什麼都可以,這樣不好嗎?」

「我們念書時晚上討論這個話題,最後結論是,專職家庭婦女一旦失去了家庭,便會變得一無所有。」沈安若對這個話題很感冒。

「沈安若,你是不是對你目前的生活特別沒有安全感?」程少臣本來似乎準備下樓了,聽她這樣講,冷不丁地回了這樣一句。

還是轉移話題好了:「這鋼琴音色真是不錯,怎麼都不見你彈。」

「當年學琴只是為了讓我外婆開心,後來她去世,我也就沒興趣了。」

屋裡一時間太安靜,沈安若打破沉默:「程少臣,你來彈一支曲子吧,那架鋼琴要銹掉了。」

「沒興趣。」

「真小氣,耍大牌。」

「那好吧,你要聽什麼?」

「somee。」

程少臣停頓一秒鐘:「換一支。」

「不彈算了,我下去做飯。」

他們吃飯時,客廳里電視開著,正轉到地方社會新聞那一台,芝麻一般大不足為外人道的瑣事一旦上了電視,便成了全城人的笑料談資:某男離妻棄子,某女千里尋夫,網戀被騙,遭遇重婚犯……播音員沒有感情色彩的聲音與新聞主角哭哭啼啼的嗚咽不時地傳過來。

「換台吧,煩死了。」程少臣說。他一向只看cctv,最討厭這種節目。

當時正播著連載新聞真人秀,某男與初戀女友重燃舊情,現妻帶著孩子鬧到某男公司去,不依不饒要討說法,已經播到第三天,某男放話堅決要離婚,現妻揚言要自殺。沈安若總是疑心這樣的新聞是否也有劇本需要提前綵排,或不是故事主角們鏡頭感太差,她幾乎以為這是粗製濫造的連續劇。

「當年沒有試著努力在一起,如今卻這樣鬧騰,弄得更多人不痛快。」沈安若嘆氣。

「你們部門那傻妞怎麼樣了?」

「已經上班了。」

「還是年輕好,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犯傻。」

「你有點同情心好嗎?人家小姑娘招你了嗎?」

「她自己想不開,你卻給我臉色瞧。她怎麼沒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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