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開會說: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又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我也發現了一個很形似的道理:我們需要用很久的時間去質疑,猶豫,但下決定時卻只需要不到一秒鐘。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出差歸來,程少臣又去了別的城市。他累的時候不愛說話,電話也不是每日打過來,應付幾句便掛掉。沈安若摸不清他的習性,便甚少自討沒趣,除非有事,不然決不主動給他打。算起來,不只沒見面,連好好說話都很久不曾有過。沈安若有時候會覺得生活里似乎缺少了點什麼,想了想,原來程少臣已經很久沒惹她發脾氣。
後來程少臣終於回來,出了機場打電話說接她晚上吃飯。幾日沒見,他看起來黑了一點,似乎也瘦了。
「最近工作很辛苦嗎?」忍不住問一句,他一向遊刃有餘,釣魚的時候都能在電話里將最難纏的客戶輕鬆打發。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非常關心我?」
「我只是好奇你怎麼減的肥。」
「游泳,日光浴,海南這個季節風光甚好。」
「……」沈安若覺得無言以對,便左右環顧,結果發現他不僅換了新車,而且連車的品牌都換了,他換車型只能說明了一件事:「程少臣,你換工作啦?不然怎麼能開這種牌子的車?」
「最近和朋友一起做點事,快三個月了。咦,難道你不知道?」
「你從沒提過。」
「我記得我跟你講過的。」
「我記得沒有。」沈安若其實也不能確定他究竟說沒說過。雖然無關緊要,不過將道理牢牢抓在己方肯定是正確選擇。還好程少臣不再繼續。
他們去意式餐廳,環境優雅,沈安若只要兒童套餐,又把面推到程少臣跟前。
「這兒的套餐不太好,你不如單獨點餐。我第一回見成年人要兒童餐。還有,你什麼時候開始不吃麵條了?」
「我進西餐廳只點套餐。因為如果完全不懂搭配,點套餐就不會出差錯令人笑話,這是剛進公司時一位師姐教我的,後來養成習慣,就改不掉。點兒童餐是因為分量剛好夠我吃,不會剩很多,不會顯得我很沒教養。至於麵條,我一直沒有學會如何用叉子優雅吃麵條的技巧,索性不吃。」
程少臣本來正在喝咖啡,笑得險些將咖啡灑在身上。他拿了紙巾,邊優雅地拭嘴角邊繼續笑:「沈安若,你死要面子足夠虛偽,偏偏又這樣真誠坦率。」
「很高興我又一次愉悅了你,你不用謝我。」
「我被那份見鬼的合同攪得好多天都沒高興過了,所以我一定要謝你。我教你如何優雅地用叉子吃麵條好了,你可以卷到叉子上,雖然有點麻煩,不過你一向心靈手巧不是嗎?其實你還可以向侍者要雙筷子。」
「這餐廳提供筷子?」
「你為什麼不試一試?」
沈安若堅決不上當。她已經吃飽,便把那盤面又拖回來,拿了叉子開始練習繞麵條,程少臣在對面又笑得不行。
後來程少臣接了個電話,眉頭輕鎖,似乎情況緊急。
「我先送你回家,公司里有點事,我得馬上回去。」
「不用了,你走吧,我打車回去,現在也不算晚。」
「那你自己小心,到家後給我電話。」
沈安若沒想到會遇上熟人。餐廳很大很長,轉過一個彎,突然見著大學的學姐,當年英姿勃發的女強人,如今已是珠圓玉潤的少婦。她也同時看見沈安若,於是沈安若頓住腳步,輕輕喊一聲:「學姐。」
「安若,原來你也在這座城市?」多年未見,李學姐很驚喜,「浩洋,你怎麼都沒跟我提起過?」
沈安若努力忽略的那個熟悉背影終於緩緩地起立,轉身,淺笑:「安若,好久不見。」又朝向程少臣的方向點頭致意:「程總。」
沈安若覺得腦子在那一刻有眩暈感與蜂鳴,她聽不清他們都在說什麼,依稀記得程少臣與江浩洋寒暄了一兩句,似乎以前就認識,學姐拉她坐下,向程少臣笑著說一句什麼,程少臣微笑告別。
她感覺自己一直機械地微笑,保持著最佳的禮儀弧度,空調開得太冷,她似乎在微微顫抖。她曾經想過,總會再見到江浩洋,那時該說什麼,該做如何的表情,只是未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她還沒有準備好。她彷彿一個靈魂出竅的人,元神飄在半空,冷眼觀望下面那名女子,如木偶一般機械地按既定程序說話、動作。她記不得自己都說過些什麼話,其實不用太擔心,良好的職業素養不會令她過於失態。她只知道當自己的元神漸漸歸位時,已經坐在江浩洋的副駕座上。他隔了一臂的距離替她系了安全帶,而後發動車子,並沒問她要去哪裡。
當狹小空間里只剩他們兩人時,沈安若反而鎮定下來。
「你何時回來的?」
「快一個月了。」
「是嗎?恭喜你升職。」
「還好。你最近過得好嗎??」
「嗯,老樣子。」沈安若的心頭浮起可笑的感覺。多麼荒謬,這一對曾有結婚計畫的男女,如今的對話如討論天氣般虛偽客套。
「安若,你從來都會讓自己過得好。這一點,永遠不用為你擔心。」江浩洋淡淡地說。
「你不是過得更好,去返璞歸真的地方修行幾個月,如今房子車子皆備,官位待遇齊升。」
「那些東西總會有,早晚都無所謂。可是我失去了無法挽回的東西,安若你不覺得嗎?」江浩洋語氣淡然,彷彿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沈安若有點氣虛,學著他的語氣淡淡地說:「你也會介意的嗎?」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不再想。江浩洋,都過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做出遺憾的樣子呢,你真的介意就不會今天才偶然出現了。」
「安若,那時候我已漸漸明白,我們倆走入了死胡同,再多反覆幾回,也總免不了同樣的結果,只是彼此多折騰幾次而已。只是我不甘心,無論怎樣,我們總該當面告別,就算不能夠在一起,也該有個正式儀式,而不是在電話里草草率率便打發了我們的幾年的緣分。那陣子很忙,我實在脫不開身,但是有一天我們的考察車繞經k縣時,我看著路標,知道距你只有一百公里,於是下了車,請附近村落的果農送我一程。我等你整晚,結果並未如我願。」
「什麼時候?」沈安若有一絲恍惚。
「我們分手的那個周五,我就在你樓下,終於見你回來,與別人一起。安若,那時我只站在離你十米遠的地方,而你並沒有看見我。」
「你明明來了,卻沒讓我知道?」
「你當時朝程少臣招手,目送他離開,直到回頭時,嘴角仍含著笑意。我本想出現在你面前,卻在那一瞬間失了勇氣。我突然覺得,如果你就此離開,會不會更幸福。安若,我已經許久未見你那樣的笑過。你決然地要離開,想必也下了極大的決心。既然你快樂,我為何要再度攪亂一池已經澄清的春水?所以那天我離開,沒有再驚擾你。」
「你是怕……」沈安若生生地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下,再說不出一句話。她覺得嘴角微微泛苦,心頭湧起怪異的情緒,傷感,可笑,鬱悶,不甘,混雜在一起,五味雜陳。這個男人,他可以將這麼詩意的語言用作報告式的語調一板一眼地念出來,他可以將這樣煽情的劇情掌控得如此淡漠清冷,她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才失了安全感,拚命地想要逃,偏偏又覺得不舍。而自己,其實也早已成為他甩之而後快的雞肋。無論如何要感激他,如今她終於可以釋然了。
「都過去了。」沈安若輕弱地說。
「是啊,過去了,以後不會再提了。」江浩洋的聲音比剛才更加的平靜無波。
他的車子開得不快,但終究還是到了。
「謝謝你。」
「我送你上樓,你一個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
天色詭譎,明明是黑夜,卻異常的亮,雲層低垂,空氣潮濕而壓抑。
「大概要下雨了,天氣預報說有暴雨,你早些回去吧,開車小心。」
「我送你進樓道。」
沈安若不再出聲,低頭默默地走,感覺得到江浩洋就在她的五步之外。他的呼吸與腳步一向極輕,幾乎沒有聲響。
她拿了鑰匙開門,在門打開的一剎那,聽得江浩洋在身後輕聲說:「安若,保護好你自己。」
沈安若進屋後,竟失了力氣,腿腳綿軟,索性坐到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覺得大腦亂鬨哄吵作一團,心跳失序,而胸口空空蕩蕩,後來便開始頭痛。她一向不願意去思考無謂的過程與結果,寧可逃避,掙扎著站起,從廚房裡翻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便灌下去幾大口,被辣得直咳嗽,眼淚都掉下來,但酒勁漸漸湧上時,大腦卻漸漸澄明,心跳也漸漸平緩,於是微微自嘲地笑。
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