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沈郎歸 01 投毒

香櫞子看見沈遘的時候,他正在西湖邊的書院中小憩。

這日沈遘舊友王安石自汴京來,途經杭州,他召集杭州文人雅士給安石接風,請他們在書院內吟詠唱和,自己卻偷閑來到湖畔花廳中,斜躺於藤榻上,面朝廳外十里風荷,枕著一席詩書閉目而眠。天地間蓮葉田田,煙波畫船,歌詩聯翩,似與他無關。睫毛的陰影,微翹的唇角,顯露著他對此間風物主人般熟稔之下的輕慢。

他有美好的眉目,卻與香櫞子記憶中金明池畔榜眼郎的模樣若即若離。她提著食盒進來,悄然駐足凝視良久,才開口喚他「沈知州」。

他徐徐睜眼看她,一絲淡淡的疑惑稍縱即逝,隱於眸中,他迤迤然起身,一展廣袖坐直,眉宇間有若在公堂之上的鎮靜與從容。

香櫞子施禮道: 「奴家陳氏,名引香。暮雲姐已歸家籌備婚事,廚房執事說以後知州飲食果子便由奴家接掌。今日天熱,奴家做了冰雪甘草湯和生腌水木瓜給知州送,還望知州嘗嘗,稍解暑氣。」

言罷打開食盒,將冷飲甜品一一取出奉上。沈遘接過,兩種都聞了聞,問道:「這兩日我飲食用水似與往日不同,略含香氣,都是你做的?」

香櫞子答道:「是。奴家用竹葉、稻葉、樟樹葉或橘子葉淘凈晾乾翻炒,加水煮開,晾涼後濾凈水入瓦罐,吊至深井中冷透,再用來制飲品是最清爽不過的了,很利於消暑。」

「這是東京熟水的製法罷?」沈遘又問, 「姑娘是開封府人?」

「不,奴家祖籍杭州。」香櫞子立即否認,略一踟躕,又稍加解釋, 「只是在東京住過幾年。」

沈遘笑笑,不再追問,徑直取了一碗冰雪甘草湯,在她注視下飲盡。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一月後,沈遘問香櫞子,冷肅的神情蒼白的臉,目中有寒光掠過。

香櫞子冷冷一笑: 「冰雪甘草湯、雪泡豆兒水、涼水荔枝膏、冰雪冷元子…...都是知州愛吃的應季冷飲。

「用的都是那有香草味的東京熟水?」沈遘語調輕緩,須臾猛地揮袖一拂,桌上水注子啷噹落地。

「近日我整日頭暈目眩,精神不振,。甚至四肢乏力,頻頻嘔吐。看了幾位醫師都找不出病因,幸而遇見一位高僧,觀我面色便問是否飲食有異。我這才想起你那熟水,取來給高僧看,他驗出其中除了你說的竹葉、稻葉、樟樹葉、橘子葉,還有幾味草藥,配在一起便是陰毒的藥物,長期服用,會中毒身亡。你每日在我飲用水中小劑量添加此物,是欲神不知鬼不覺地置我於死地罷?」

香櫞子沉默不語。沈遘又道: 「你隱姓埋名,潛入知州官邸,做廚中侍女大半年才獲得如今下毒的機會,可謂處心積慮。而我與你素無冤讎,你這般害我,是受何人指使?」略一停頓,見她依然不答,不由得唇角微勾,直喚她真名: 「香櫞子!」

這名字令她悚然一晾,迅速舉目看他。

她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注視她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她心裡去: 「我知道你姓袁,曾是兗國公主的侍女,公主給你取名叫香櫞子。」

香櫞子確實是兗國公主的四大侍女之一,幼年入宮,陪伴公主長大,與公主情同姐妹。

仁宗朝人才濟濟,公主窺簾望去.滿座衣冠,無一不是當時俊傑。公主原本滿心希望夫君也是個容止端雅、才情俱佳的士人,而仁宗皇帝雖然鍾愛兗國公主,卻為表對生母李宸妃的追思與補償,決定讓公主下嫁李宸妃之弟李用和的兒子李瑋。

與曹皇后侄子、文武雙全的英俊少年曹評的戀愛失敗後,公主心灰意冷地遵命出嫁。但李瑋長相平平,小家出身,常被宮人譏笑為暴發戶,且他性格木訥寡言而略顯愚笨,公主鬱悶至極,對李瑋冷眼相待,兩人之間毫無情愛可言。

因自己姻緣受挫,公主格外關心侍女終身大事,放出侍女若干,歸家許嫁,希望她們都有好歸宿香櫞子父母年事已高,她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也自請歸家。公主當即答應,並贈她許多妝奩錢,囑她日後招個上門女婿,一同侍奉雙親。

聽沈遘言下之意,他似乎對這些事都很清楚,香櫞子下意識追問: 「你何時知道的?」

沈遘一哂: 「你犯了這麼大的事,我當然會把你查得清清楚楚。」

那麼,他還是記不得她的……香櫞子鬆了口氣,旋即卻有一絲惆悵無法遏止地浮上心頭。

她恢複了鎮靜神情,亦不畏懼地直視他眼睛:「知州既已查清我底細,又何必再問我原因。我家破人亡,淪落至這般田地,皆拜知州所賜,知州豈會不知?」

沈遘屏息坐直,說出了他酌答案: 「是為任康敖?」

沈遘出身於錢塘沈氏,自吳越國起,至國朝大宋,沈氏皆有人入朝為官,可謂世代簪纓之家。沈遘年少時循蔭補制度做了個名為「郊社齋郎」的小官。但國朝推崇讀書人,滿朝朱紫,多數是科舉出身的書生,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靠蔭補出仕的人前途有限,且常被進士出身的同僚譏笑。因此,皇祜元年,二十二歲的沈遘放棄官職,鎖廳而去,參加貢舉。

殿試之後,試官與皇帝選定的進士第一人原本是沈遘,卻有大臣指出,沈遘以前做過蔭補的官,根據慣例,「已官者不得先多士」,不能點他做狀元,於是,皇帝欽點馮京為狀元,沈遘成了當年的榜眼。

此後沈遘先是通判江寧府,期滿回京,參加入館閣的召試,他選擇試策論,寫了篇《本治論》。皇帝閱後大為讚賞,道: 「近來獻文者動輒寫詩賦,卻不如此文實在可用。」沈遘遂順利進入館閣,除集賢校理,不久後又像狀元馮京那樣,得以修起居注,又迂知制誥。怎奈後來父親沈扶犯了點事,他便自求補外,先知越州,後徙杭州。

一日沈遘召杭州官吏春宴望湖樓。此時杭州民眾無人不知錢塘沈郎大名,聽說他設宴樓上,凡往來乘騎者,到望湖樓前都會下馬步行而過,以示敬意。唯有一位士人例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大咧咧地驟轡揚鞭從望湖樓前走過。

沈遘在樓上看見,問此人身份,有人答說: 「是名士任康敖,善吟詠,有才名,所作《薄媚》曾在城中傳唱一時,世人皆知。因此心氣甚高,自覺下一科的狀元就是他了,故而常有狂妄之舉。」

沈遘當即拍案,命將任康敖抓住押於樓下,且讓人取來筆墨,當場寫下判詞: 「今日相逢沈紫微,休吟薄媚與崔徽。蟾宮此去三千里,且作風塵一布衣。」

寫罷擲筆,命兵卒將任康敖推出去,於樓下就地處決。

「你殺的,不僅僅是任康敖。」香櫞子道, 「我蒙兗國公主恩典,得以歸家侍奉雙親。父母帶我回故鄉杭州,一是為安享晚年,一是為一心愿:杭州人傑地靈,望能在此為我覓一位才士為夫婿,將來封妻蔭子,光耀門楣。」

沈遘嗤笑: 「最後他們找到的是任康敖。」

「是。」香櫞子怒目瞪沈遘,切齒道, 「那天任康敖剛到我家下了聘禮,一時愉悅,走至望湖樓忘記下馬,雖然輕狂,,但何至於死?」

沈遘淡然道: 「且不論他是否該殺,你先把此後之事說完。」

憶及當年事,香櫞子心中一慟,不由得落下淚來:「任康敖死後,他家人悲痛之餘受小人挑撥,覺得是我八字,為他招來殺身之禍,便召集族人到我家大鬧,索回聘禮,打砸一番,還指名罵我克夫。我父親原有心悸之症,受此驚嚇冤枉,當天病發,棄我母女而去。我母親思念父親,又見我背負克夫罪名再無人提親,於是終日悲泣,不出半年也鬱郁亡。」

沈遘瞭然: 「所以你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我。」

「不是嗎?」香櫞子冷道, 「沈知州如此草菅人命,罔顧大宋律法,胡亂判決,導致兩戶人家遭此大禍,難道不該為此付出代價?」

「你外公曾是杭州名醫,想必你此後鑽研他留下的藥典,找到了那慢性毒藥的配方。」沈遘說出自己的推測,香櫞子不置可否,沈遘又問: 「但你既做過兗國公主侍女,應有通天的本事,何不返京向公主和今上告我?如此私下毒手,卻不怕事敗丟了性命嗎?」

「父母不在,我已了無生趣,活著已是苟且偷生,豈會顧惜這條性命?」香櫞子道。旋即想起公主,她目色黯淡,唇邊浮出一絲苦笑。

公主婚姻不幸,而主管公主宅內務的內臣梁懷吉任職內侍省時,有大量接觸文人雅士名臣藝術家的機會,因此學習到某些才藝,在名士熏陶之下,培養出一些公主欣賞的優雅的文人氣質,在他與公主長期朝夕相處後,二人漸漸生出了些隱約的情愫。

對他們的感情,駙馬母親楊氏無法忍受,常窺探公主兒媳與梁懷吉的隱私。有次公主與梁懷吉夜間獨處對飲,楊氏偷看,被公主發現,公主積怨瞬間爆發,跑出公主宅,中夜扣皇城門,入內向父母哭訴。

宮門夜開後果異常嚴重,次日朝野議論紛紛,諸臣頻頻上疏,要求懲治皇城護衛,諫臣司馬光等人更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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