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醉花陰 07 許願

次年,曾到馮京家中做客的那兩位州學同舍通過了在州府舉行的解試,準備赴京參加省試,即禮部貢院鎖試。馮京再次邀請他們至家中,設宴為其餞行。

宴中馮京把酒預祝同舍科場告捷、平步青雲,同舍連聲道謝,之後,其中一人注視馮京,甚是感慨:「當世才華蓋世,遠勝我等,若當初一同參加解試,只怕解元頭銜亦唾手可得,如今我們三人相伴進京,豈不快哉!」

馮京擺首道:「舍下書本塵封已久。何況,自隋唐至國朝皆有規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應舉。二位兄台已於解試中脫穎而出,釋褐在望,將來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卻不以結交工商雜類為恥,仍與京聯席共飲,京已深感榮幸,感激不盡。」

同舍聽了忙勸道:「當世何出此言?你我從來都是一般人,你雖做過一兩筆生意,卻也不必把自己歸入工商雜類。當世還年輕,若現在開始停止經商,繼續讀書,下次再參加貢舉,亦未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與附和,道:「國朝取士不問家世,雖說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詔令:『如工商雜類人內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許解送。』當世行商時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強將你歸入工商雜類,你也可藉此條例應舉。不妨重返州學,潛心讀書,以待下屆貢舉。」

自今上即位後,往往每四年才開一科場,下一屆,也應是四年後了。馮京默然想,四年,足以發生和改變許多事……沅沅也應該會再生一兩個孩子了罷,她與孩子,是否都會健健康康、衣食無憂、平安喜樂?

於是,他抬目,淡淡對同舍一笑:「京安於現狀,無意應舉。」

同舍相顧無言,惟有嘆息。須臾,一人又道:「如今當世披錦衣、食饌玉,家有嬌妻,便把當年我們在州學中指點江山,縱論韜略,立誓治國平天下的豪言壯志拋在腦後了么?」

馮京擱下杯中酒,平靜地迎上同舍質問的目光,道:「如果連妻兒都養不活,又豈能奢談治國平天下?」

此次沅沅接受了馮京建議,並未露面,只與婆母在內室布菜,讓婢女端出來。其間馮夫人數次走至門帘之後,聽到了一些馮京與同舍的對話。

夜間,馮夫人喚兒子至書房,取出一冊他幼年所讀的《詩》,翻到最後一頁,遞與馮京:「這行字是你爹爹當年親筆寫的,你可還記得?」

馮京接過,看見父親熟悉的字跡:「將仕郎守將作監丞通判荊南軍府事借緋馮京。」

當年他看不懂這官銜,問父親,父親便拍著他肩微笑道:「我兒將來若考中狀元,皇帝多半會給你這官做。」

話猶在耳,透過這行字,更好似又觸到了父親殷切的目光。馮京闔上書頁,黯然垂目。

「你父親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中舉入仕。」馮夫人緩緩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樣四處行商,受人冷眼,後來才因進納米粟補了個左侍禁的小官虛銜,好歹算是脫離雜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讀書,將來舉進士、中狀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門楣。不想現在兜兜轉轉,你竟又走上他當年的老路了……」

一語未盡,馮夫人聲已哽咽,淚落不己。

馮京朝母親跪下,肅然道:「兒子有負父母厚望,實屬不孝。但父親當年亦曾教導孩兒,好男兒要守信義、有擔當,聖人亦將修身、齊家列於治國、平天下之前。如今母親年事漸高,沅沅之病尚未痊癒,京豈可棄母親妻子於不顧,只求功名,不思養家?」

聽他這樣說,馮夫人亦難反駁,最後擺首嘆道:「我雖已有一把年紀,所幸倒還沒病沒災,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隨你清貧度日。不過沅沅如今身體不好,倒是常須進補……或者,我們現在讓她好好調理,過個一年半載,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準備應舉?」

想著那漫漫四年,馮京沒有順勢答應,只應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罷。」

這一語又聽得馮夫人傷心,掩淚道:「若你晚幾年再娶親,當不至於為家室所累,困於其間,不得遂志。」

默思須臾,馮京再度開口,對母親說:「沅沅之事,是我的錯。我當年放浪率性,鑄下此大錯。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倖,有失道義,無異於錯上加錯。錯誤既已鑄成,便要勇於承擔。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願意許她安穩的生活,以此來彌補曾經犯下的過失。所以,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亦甘心領受。」

母親離開後,馮京仍留於書房,枯坐良久,這並無異處的夜晚似也變得格外漫長,他選擇了一個消磨時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執筆,痛飲清酒,奮筆疾書。

終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掃落面前那一堆帶字的紙。紙張紛紛揚揚旋舞飄落,每一張上都寫著同樣的詩句:「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

半夜悠悠醒轉,見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於地的紙張已被拾起,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

是沅沅來過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這個念頭:如果她來了,一定會嘰嘰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覺。

也許,是婢女所為罷。他懶得再求證,覺出夜間幽寒,頭也隱隱作痛,他便起身,拖著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側身向內,是沉睡的模樣。他和衣寂寂無聲地在她身邊躺下,無意驚動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靜。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這樣想。

而這之後,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靜,話越來越少,雖然面上仍常帶笑容,但也只是禮貌的微笑,以前那種朗朗笑聲日漸稀少。

連撥算珠的聲音也沒有以前歡快。馮京暗自詫異,終於忍不住問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沒有呀。」

他端詳著她:「你氣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沒全好罷……沒事,總有一天會好的。」

上次難產確實給她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她至今未痊癒,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繼續為她延醫問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還不太配合治療,有一天,他竟發現她把要服的葯悄悄倒掉。

他又氣又急,過去質問她為何不服藥,她對他微笑,輕聲道:「葯太苦了。」

後來,她越來越厭惡服藥,索性公然拒絕,就算強迫她喝下,她也會很快嘔出來。

如此一來,她的病越來越重,終於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馮京來到沅沅病榻前,見昏睡著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態地酡紅,像一朵即將於夜間凋零的芙蓉,不禁悲從心起,落下淚來。

沅沅於此刻醒來,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淚,她淺笑著說:「京,帶我出去走走罷。」

他建議等她身體稍好些再出去,她卻堅持現在就走,於是他問:「你想去哪裡呢?」

她說:「有山有水就好,哪裡都行。」

他帶她去黃鶴樓,抱著她上到最頂層,讓她看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著他,面含微笑,觀孤帆遠影,日暮煙波,不時仰首告訴他眼前景色與家鄉之異同,直到暝色四合,月華滿川。

她沉默下來,凝視著月亮,目中卻無神采,軟綿綿的身體虛弱無比,彷彿所帶的生氣正被夜風吹散。

馮京心中酸澀,一手擁著她,一手為她攏了攏蓋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著在她耳邊說:「沅沅,據說月明之夜,在黃鶴樓上可以看見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細看看周圍,也許也能見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側首看他:「真的么?」

他點點頭,道:「是真的。據說一位守門的老卒子曾見過。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這樣好,照得黃鶴樓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餓了,睡不著覺,輾轉反覆間,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談笑風生,他便起來探視,結果發現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著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聲在周圍山間引出了陣陣迴音……」

沅沅瞬了瞬目,問:「他們是什麼人?」

馮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們是神仙。」

「那後來呢?」沅沅又問。

馮京道:「後來,他們走到山邊,面對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後石壁像門一樣豁然洞開,他們便如一縷輕煙那樣飛入門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環顧面前青山,追問:「是哪片石壁呢?」

馮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著,興許仙人會又在樓前現身。」

沅沅卻又迷惘地問:「看見仙人,又該怎樣呢?」

馮京建議道:「你請他們實現你的一個願望罷。」

「好主意!」沅沅雙目一亮,繼而表露得隴望蜀之意:「但一個願望不太夠……三個好不好?」

馮京故作沉吟狀,然後笑道:「應該可以罷。他們有三人,一人幫你實現一個心愿應該不太難。」

「還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許三個願,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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