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仙一曲漁家傲 01 狀元

公主設想的這情景,果真發生在三月,當然,那好看的狀元郎並不是我。

崇政殿殿試後數日,今上御集英殿,此次貢舉的最終結果便在那裡唱名宣布。按慣例,彼時後宮女子可以隨皇后登上與集英殿相鄰的太清樓,一睹新科進士風采。

那日太清樓上布彩幕珠簾,皇后御座設於樓東,公主坐在她身邊,宮眷於其後依序列座,唯張貴妃授意親從內侍另設座於太清樓西側,彩幕綉扇,色彩樣式皆與皇后所用的相近,從樓下望去,似兩宮並列。

此次入宮參加唱名儀式的舉子約有四五百人,分成兩列進來,陸續在集英殿前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襕衫,青天麗日下,滿目衣冠勝雪。

唱名時辰到,禮樂聲止,舉子與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等候殿內的皇帝拆號宣布進士名。

少頃,今上親自宣讀的狀元名字經由六七衛士齊聲傳臚,響徹大殿內外:「進士第一人——江夏馮京。」

舉子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有一位年輕士子自內走出,不疾不緩,邁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態從容。

太清樓上的宮嬪大多按捺不住,紛紛傾身向前探視這新科狀元,無奈隔得略有些遠,他不久後又進到集英殿中,具體眉目宮嬪們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顧問:「你看清楚狀元郎的模樣了么?」

此刻在皇后身邊侍立的內殿承製裴湘笑道:「這位狀元郎的儀容相貌,可能是國朝有史以來的狀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華的宦者之一。他的養父,真宗朝內侍裴愈善吟詠,有詩名,裴湘本人亦愛讀書,再經裴愈悉心培養,少年時文采已堪比進士,如今在秘閣供職,負責圖書校理,職務幾近文臣。明道年間,今上御便殿,試進士詩賦,一時興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試題。裴湘欣然領命,一揮而就。閱讀其詩賦後,今上嗟賞,左右中人亦為之動色。從此後但凡殿試,今上都會命裴湘在側伺候,不時為他查看進士試卷,傳報答題內容。因此新科進士的情況,裴湘也相當了解。

他這句話,激起女子們一片嬉笑驚呼,個個眸色流光,越發好奇了。苗淑儀從小在宮中長大,看過好幾屆的進士,這時開口問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狀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聖八年及第時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時才十九歲,雖然俊秀,但略顯瘦弱青澀,似一株青竹。現今這位馮狀元比他那時稍長几歲,丰姿秀美而無清寒氣,立於眾舉子中,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

皇后聽了微笑道:「裴承製書畫皆佳,形容起人來也跟作畫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只是如實回答苗娘子問話……馮狀元才學也是極出眾的,在殿試之前的鄉舉、禮部試中皆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結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三元及第的狀元國朝史上原只有四人。聽他這樣說,眾女子對後來的進士唱名也不怎麼關心了,聚過來只管問裴湘狀元之事。籍貫、年齡、出身、殿試的詩賦內容都問過後,有一個大膽的內人脆生生地問了一句:「狀元郎可有家室?」

眾人哄堂大笑,驚得司宮令忙示意:「噤聲!被舉子聽見有失體統。」

娘子及內人們勉強抑住笑聲,一壁拿那位提問的內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著聽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沒令她們失望:「馮狀元幾年前曾娶過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後便一直未娶。」

「哦……」內人們應道,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來,低聲對我說:「人家是否有家室,與她們又有何關係?她們又不能嫁給他,為何如此關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與內人們相處久了,可以隱約猜到她們的心思。她們固然自知不會與狀元結緣,但面對一個賞心悅目的男子,總是會希望他儘可能地保持單身狀態,以給她們更多憧憬的空間。

進士前五人由今上親自拆號宣布,其後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畢,入殿的士人執敕黃再拜,殿上傳臚再曰:「賜進士袍、笏。」

賜予進士的綠袍、朝笏積於集英殿外兩廡下。前五人隨狀元先出殿門,在宦者幫助下先加一領淡黃絹衫,再著綠羅公服,系淡黃帶子,接過白簡朝笏。隨後數百名士人相繼過來,於廊上爭取袍笏,皆不暇脫白襕,直接加綠袍於其上。亂成一團,全沒了前五人的從容,看得宮嬪們又是一陣笑。

待士人披衫系帶畢,宦者前引至殿上謝恩。須臾,又見狀元率眾進士出來,由宦者引至太清樓前,向皇后行禮。

那宦者帶他們過來後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側張貴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狀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兩側彩幕儀仗差別甚小,不熟悉宮中儀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狀元馮京只是舉目淡看樓上一眼,即轉朝東側,率眾下拜。

苗淑儀大概與我想的一樣,此刻見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這狀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東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狀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從傳諭免禮,又吩咐取龍鳳團茶餅角子以賜狀元及眾進士,並以七寶茶賜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試官知貢舉、翰林學士趙燍。

進士禮畢,逐一退去,而狀元馮京一直停留於原地,待其餘人等皆散去後才起來,朝皇后再拜,平身後再退幾步,才轉身走。

這期間珠簾後的年輕內人們擠在欄杆處看得雙目含情,兩頰緋紅,見狀元離開都有悵然若失之狀。公主個頭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擠到前面看,而此刻見狀元要走了才著了急,傾身朝欄杆處,以手中紈扇玉柄挑開珠簾朝狀元望去。

大概太過慌張,她手一顫,紈扇滑落,悠悠墜下,在空中划了幾個圈,又被風吹向前,落在了馮京的身邊。

馮京止步,回首朝樓上看,追尋紈扇飄落的軌跡。他唇角銜笑,有片刻的靜止,為樓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細端詳的如畫景象。

相較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馮京之美更帶有溫度。前者清冷如從月光中走出,而後者笑容和雅明凈,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襲淡黃絹衫綠羅衣,被他精緻眉目、翩翩儀度賦予了華麗的質感,可以讓觀者聯想到一些令人愉悅的意象,例如陌上楊柳杏花雨,春風得意馬蹄疾。

扇墜之時,公主稍有一驚,向後縮回手,但終究還是好奇,復又以手撥開兩縷珠鏈,目光輕輕巧巧地落在樓下男子美麗的臉上。

馮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樓上簾動處,柔和笑容帶一點疏懶意味,半眯著眼睛,不知是在迴避金色日光,還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觸,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讓珠簾蔽住自己適才半露的面容。這倉促舉止又招致宮嬪笑,她竟也沒有如往常那樣辯解反駁。

樓下的馮京笑吟吟地拾起紈扇,低首端詳。一手持扇柄,一手輕撫扇面,像是想抹去他頭上皂紗重戴與冠纓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樓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視前方,晃動著的水晶珠簾應著春陽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暈色陸離的光影,而她的雙頰就在這漫不經心曳動著的光影中一點點紅了起來。

皇后遣了內人下去,向馮京襝衽為禮,請取回紈扇。馮京躬身,雙手舉扇齊眉,將扇子交給內人,然後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禮,徐徐退去。

內人上樓來,把紈扇轉呈公主,公主卻不接,退後一步,道:「外人碰過的,我不要了。」

俞充儀聞言笑道:「哎喲喲,公主何時開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眾人隨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聲道:「懶得理你們!」旋即一拉我的手,「懷吉,我們走。」牽著我快步下樓避入後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見她雙目瑩瑩,面上猶帶緋色。

這是她首次真正意識到男子之美罷。我悵然想。扇墜之事,若是在唐代,興許倒會成一段佳話——那時的狀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轉顧被她牽著的我的手,聯想起那柄因被馮京碰過而被她遺棄的紈扇,一個原本模糊的念頭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她並不在意與我有肢體接觸,固然是沒把我當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沒把我當男人。

我仰面朝著間有植物香氣的三月空氣深呼吸,盡量睜大眼睛,沒讓公主覺出我眼角的潮濕。她對我做出親密舉動,卻讓我如此難受,這是第一次。

唱名儀式結束後,皇帝會照例賜進士酒食,再賜狀元絲鞭駿馬,然後從金吾司撥七名禁衛、兩節前引,護衛狀元回進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黃昏,帝後則攜宮眷觀宴於昇平樓。

而帝後剛至樓上,尚未開宴,即有內侍進來,向今上稟報狀元遭遇:「官家,適才有東華門外禁衛報告,說狀元才出東華門,便有一群豪門奴僕騎著高頭大馬,團團圍住馮狀元,不由分說,就上前簇擁著狀元,強令改道,也不知把狀元引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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