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滄浪之水濯我纓 08 朝報

三天後,張承照把一份朝報送至我面前,很高興地告訴我:「官家讓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報是由進奏院編輯的新聞文卷,記錄皇帝近期的詔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戰報等,經樞密院審核後,進奏院再傳抄謄寫,報行天下,傳給朝中諸司及各地官員閱覽。

我展開今日這份一看,見上面所列昨日新聞中第一條便是:「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王拱辰離京,兼高陽關路安撫使,仍知瀛州。」

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張貴妃進獻定州紅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會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實並不像個佞臣。我心下感嘆。也許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見張貴妃主動示好,故投桃報李,何況他一定知道此前所為會在中宮心裡留下何等印象,於是以一份厚禮流露他對後宮之主的傾向,怎奈做得太明顯,犯了今上大忌。

朝報所載消息極為簡略,章奏也只取幾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罷去,某人遷除,某人入對之類,稍微特別一點的,是關於殿試的消息:「上擬於三月乙巳,御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下面羅列了禮部奏名前十名進士名單。

張承照湊頭過來,一邊瞟朝報,一邊觀察我臉色,須臾,道:「現在的朝報都不好看了,什麼事都用一筆帶過,毫無細節。如果是蘇舜欽提舉進奏院時,寫王拱辰離京這條,一定會在下面敘述今上怒砸定州紅瓷器的事。這禮部奏名的進士,也多半會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兩句介紹……」

他這話倒沒說錯。當年蘇舜欽主編朝報,對重大事件敘述甚詳細,語言簡潔,但又能講清前因後果,有時甚至於後附以評論,不過也因此被人彈劾,說他妄加議論於朝報內,然後上進呈皇帝,下傳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圖為君代言。最後今上命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擬定朝報模式,進奏院不得妄改,於是朝報便成了如今這樣簡單的樣子。而蘇舜欽被構陷到除名勒停,「永不敘復」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報工作,遴選新聞及章奏內容傾向新政一派,從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擱下報紙,問張承照:「你怎會拿到今日的朝報?」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進奏院侍奉的兄弟,見他正在整理朝報,準備發送到諸司。我瞥見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興趣,就順了一份來。」

我不禁一笑,卻還是沒忘告誡他:「以後別再隨意拿了,我們現在在後宮做事,被人知道我們看朝報可不好。」

他擺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會被人發現?只要你不說……」

話音未落,卻聞一人陡然推門進來,揚聲笑道:「我可發現了!」

我們都有一驚,好在很快發現進來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問我要朝報:「給我看看,否則我就告訴別人。」

我只得把報紙給她。她垂目一閱,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條。看完,她有些困惑地問我:「這個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說過他請辭狀元之事,直誇他誠信,但他送張娘子那麼貴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乾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兩色,對朝中士大夫,她也只會用「好官」或「壞官」來加以區分。所以她的問題令我頗為踟躇,一時難以尋到合適的解答方式。

倒是張承照先開了口:「公主,聽說官家這兩日讓你背誦《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

「是呀,」公主很苦惱地說,「好難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記住了,但睡了一覺後起來,發現那《岳陽樓記》我腦子裡只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醉翁亭記》更慘,只記得太守樂來樂去,為什麼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爹爹還要我明日背給他聽,怎麼辦?我好想撞牆呀!」

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麼繼續背《滄浪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浪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麼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麼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污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把范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岳陽樓,便特意請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然後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於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裡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浪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嘆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麼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麼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塗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後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王拱辰是怎麼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范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麼用的么?」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後即可致身兩制,做知制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後來經范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後他結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黨,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御史台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後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於未覓到對策,直到後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春秋兩季京城裡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么?」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藉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只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台,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只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檯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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