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滄浪之水濯我纓 07 連襟

這年春天,儀鳳閣中有位內侍黃門因病遷出,苗淑儀欲讓後省再補一個進來,我想起張承照的囑託,便向她推薦,很快張承照便從前省調了過來。

有次我向張承照提起王拱辰,問他王侍郎是否回京述職,張承照回答說:「他在瀛州守邊疆,略有些功勞,所以官家召他回來,加了翰林侍讀學士和龍圖閣學士的官銜。現在還未讓他回瀛州,看這意思,像是欲留他下來做京官,但朝中有不少人反對。」

我一下想起那日火城中他受百官冷眼的情形,遂問張承照:「當初被他彈劾的那些新派大臣不都還未回京么?按理說,朝中應有不少反對新政的人,怎的他們也排擠王拱辰?」

張承照道:「誰讓他跟個牆頭草似的,左右搖擺呢?他年輕時多蒙呂夷簡提攜,原是追隨呂相公的,呂相公罷相後,他又跟後來推行新政的那些大臣多有往來。官家第一次欲任夏竦為樞密使時,他率御史台與諫官一起拚死進諫。官家聽得心煩,轉身想走,結果被跪在地上的王拱辰一把拉住後裾,死活不讓他走。官家無奈,只好接納他們諫言。所以,雖然王拱辰最後跟新政大臣徹底決裂,狠狠整治了蘇舜欽等人,但夏竦餘黨也不待見他,這樣朝中兩派都得罪了,弄得里外不是人。他被外放後再回京述職,新黨舊黨都看他不順眼,一些跟紅頂白的人也跟著起鬨,所以頗受人排擠。」

這裡有個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那王拱辰為什麼會與新政大臣徹底決裂?我聽說,他與歐陽修還是連襟,怎麼連這點親戚關係都不顧了,鬧得這樣僵?」

「哈哈,就是這個歐陽修把他逼瘋的!」張承照一向喜歡打聽大臣私事逸聞,聽我提連襟之事,越發來了興緻,「王拱辰和歐陽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認識了,兩人以前關係還挺好的,一起去趕考,有飯同食,有衣共穿。歐陽修文才更為出眾,那次科舉,在殿試前的國子補監生、發解、禮部試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對狀元頭銜志在必得。殿試以後,歐陽修給自己做了身新衣裳,準備唱名之後穿,結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來穿了。估計他也是無心,還對歐陽修笑著說:『穿了你這衣裳一定能中狀元,且讓我也穿穿罷。』沒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狀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歐陽修。此後二人雖說都不再提關於新衣的戲言,但只怕心中都會有些不自在。」

從這些年二人文章詩詞來看,確是歐陽修遠勝王拱辰,因一場殿試與狀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戲言,歐陽修難免會略微介懷罷。我暗自嘆息,又聽張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過殿試的題目,雖然官家未奪他狀元頭銜,但歐陽修一定更不服氣。而且關於王拱辰之前得到試題的途徑,多年來也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說,試題是欲拉攏王拱辰的官員透露給他的,例如呂夷簡之類。後來王拱辰確實依附呂夷簡,歐陽修勢必更加鄙夷他。後來范仲淹執政,歐陽修就相與追隨,與王拱辰更加疏遠了。」

想起那層姻親關係,我再問張承照:「他們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兒,平日過從甚密,縱再有嫌隙,也應該緩和些罷?」

「非也非也,不但沒緩和,還更糟了呢!」張承照連連搖頭,笑道:「歐陽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過幾年這位夫人去世,薛家愛惜王拱辰人才,不捨得讓他給別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給他做續弦。歐陽修當時便作了首詩『道賀』:『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這詩迅速傳開,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後來有一次,歐陽修去好友劉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劉敞當著滿座賓客的面講了個笑話:從前有個老學究教小孩兒讀書,讀到詩經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這句時,特意告誡學生說,『這裡的蛇要讀姨的音,切記。』次日,這學生在上學路上看乞兒耍蛇,不覺忘了時間,很晚才到學館。老學究追問緣由,學生回答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蛇,便駐足觀看,見他先弄了大蛇,又再弄小蛇,故誤了上學。』……」

最後那句話里的「蛇」張承照均發「姨」音,講到這裡,他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彎了腰。

我可以想像王拱辰聽見這笑話時的心情。雖僅有一面之緣,但已可覺察到他生性內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豈能忍受世人拿他閨門之事取笑。

「咦?這事如此可笑,你怎麼沒笑?」張承照詫異地問我。

出於禮貌,我對他笑笑,沒有回答,繼續問他:「歐陽修那時笑了么?」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御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幹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裡暗裡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里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么?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麼。」

「那麼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御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閑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只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麼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面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后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於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面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御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麼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適才臣從御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面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復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麼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麼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只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頰數十下,說:『這裡面裝的可是連宮裡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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