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很夜了,郊區攔不到計程車,雪地上一道道被車軲轆軋過的痕迹,他們踩著厚厚的雪,「咕茲,咕茲」地往回走。路燈亮著幽暗的光,走進市區里,竟然看到一家夜宵攤還未收檔。雲舫看了眼那綠色的棚子,四周用三色布圍住,裡面只有幾張空桌,大過年的,生意很清淡。

「要不要吃點東西再回去?」他問沐陽。

沐陽點點頭,兩人進到裡面,店老闆與老闆娘忙過來招呼,老闆娘領他們到一個火爐邊坐下。這家店是專吃鐵板燒的,沒有菜單,沐陽隨意說了幾個雲舫愛吃的菜,又要兩份玉米濃湯。不到兩分鐘,老闆將放了牛油的鐵板置到爐上,整塊油慢慢地化掉時,老闆娘也將腌好的菜端上來了。

沐陽喝了口湯,舔了舔嘴唇,忽地傷感起來,她看著油滋滋的鍋,跟雲舫道:「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和佳佳總是趁爸媽睡著後,偷跑出來吃夜宵,想想那時真夠饞的,為了吃不怕冷,也不怕被爸媽罵。可好笑了,人一旦說起吃的便饞得很,吃不到便不甘心,還可能整夜都睡不著。」她夾起一塊牛肉,放到嘴邊吹得不那麼燙了,才餵給雲舫。

雲舫張嘴吃下,爾後問道:「你每天都撥她的電話?」

「是啊,想起來了就撥,每天都撥好幾次,就怕忘了。」她把筷子擱到碗下,手按了按額角,聲音很是無力:「我總覺得有天能撥通,也覺得她哪天能打來。我想她是故意躲起來了,除了這個,我不往壞的方面想,所以,我的手機全天開著,怕錯過了她的電話。」

「她是躲起來了。」雲舫說著摸摸她的頭,又道:「不會有壞的方面,你別太擔心了。」

「雲舫,你覺不覺得?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一輩子真不容易,你看街上那麼多開得飛快的車,住的房子也不怎麼牢固,電線會起火,煤氣會泄露,飛機老從天上掉下來,火車也會脫軌,弄不好走的那座橋都會塌了,我們就是生活在這麼多的危險當中,可我們卻為了能在危險的環境里多活兩天而拚命地賺錢,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雲舫愣了愣,她說得還真有道理,人是最無畏的動物,不停地製造出能毀滅自己的東西,這就是物質文明。而更可怕的是,人類的文明遠不止於此,在物質文明的基礎上,人的思想充斥的卻是相互的傾軋,利用,為了那些物質化的東西,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文明演變成無形的醜惡,如他自己。

「可是---」沐陽仍是自顧自地說:「你更了不起,在這樣危險的環境里,你還願意照顧我,想想,人的一生若是能壽終正寢,不不,那有些貪心了,我覺得能夠活到一定歲數,在相扶了一生的人懷裡病死,便很幸福。」她咬著筷子靠到雲舫的肩上,散開的頭髮傾瀉而下。「所以,雲舫,儘管我還很脆弱,但我會堅強起來,我們要一起在這樣的環境里活著,活到之中某個人病死或老死在另一個人懷裡,然後約定了,在另一個安全的世界重逢。」

雲舫的眼睛睜大,喉嚨像被堵住了,嘴唇翕動了幾下,沒發出聲音,只將將她拉進懷裡,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她頭髮。「好!」他低沉地道:「無論發生任何事情,我們要一起在這樣的環境里活著,我會---照顧好你!」

從夜宵攤里出來,天空飄起了雪,路燈暈出一片昏黃的光,純白的雪花漫天飛舞,從樹枝的空隙飄落,落到他們的頭髮上,肩上。雲舫攬緊了她,在新年的雪夜裡,他自己受著冷,把衣服給了她,從微不足道的溫暖做起,他想,過去的錯誤已經造成,只能在往後的日子彌補,使她不再受到丁點兒傷害。

甫進家門,簡玉清便迎了上來,見沐陽只穿著件毛衣,便數落雲舫道:「你說你是發什麼瘋,這麼冷的天都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去,大半夜的也不回來,害得我直擔心你們凍出病來。」她數落完又看著臉和手凍得通紅的沐陽道:「先去洗個熱水澡,大過年的,千萬別感冒了。」

沐陽聽話地上樓了,簡玉清又跟雲舫道:「你爺爺還在書房等你。」

「我這就去,真對不起,今天讓您擔心了。」雲舫抱歉地說完,便往樓上走。這一次進書房與上次的複雜的心情完全不同,他很坦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該要什麼,沒有了功利心,他不若之前那般患得患失了。

李成輔自退休後便沒有這麼晚睡的,在書房裡幾次倦得打瞌睡。檀香已經燃盡了,暖烘烘的房間殘留著一股幽幽的香味。雲舫敲了兩聲門,便進到裡面,在李成輔旁邊坐下。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想過了。」雲舫開口打破了沉默。「無論如何,我不能放棄沐陽。」

李成輔並不意外他的決定,早在他出門後時就仔細觀察過,那種仿若丟了魂魄的失意不像是裝出來的,如果真是裝,那也有個七八分真,或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

「『荊楚葯業』遲早會被別人購走,你是我的孫女婿,要收購自然是容易得多,但這個企業並不是我李家的,你做得好的話,於我李家並無好處;你若是失敗了,便是拖累我李家所有人。」李成輔緩緩地道:「如果你能保證盡心儘力,我不反對。」

雲舫驀地抬頭,不解地望著他。李成輔又道:「你不用懷疑了,這不是圈套,慶耀也曾委婉地跟我提起過收購『荊楚葯業』,我沒有答應他。」

「為什麼?」

「兩個原因,第一,他是商人;第二,他是外人。」李成輔喝了口茶,接著道:「我不會押上整個李家去幫一個外人,這些年來,欽顯幫他的地方太多了,他早已不需要這家藥廠,然而,商人的天性就是貪婪,房地產需要這股天性,但藥廠不需要,若是我幫了他,遲早會出事。」

雲舫的神情更疑惑了,不禁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貪婪?」

「這幾天我也觀察過你,是人都貪婪,但要有分寸,慶耀可惜的便是失了分寸。而你還年輕,我可以督導並及時糾正你。」李成輔老神在在地看著他。「我有兩個要求,一是,如果這家藥廠到了你的手裡,我希望你能使那些下崗的工人重新回到崗位上。」

雲舫覺得這話特虛偽,但他可不敢讓李成輔看出來,便垂下了頭。耳朵里又傳來李成輔的嘆息聲,爾後聽他道:「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了,我後悔以往沒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曾經很多的員工靠這家藥廠養家糊口,幾年後,我再回來,這些人有的做了建築工人,有的給人當保姆,有的擺了地攤,生活無不艱難。」

「但我已經無能為力了,眼見整個藥廠只能靠基地的藥材輸出才能存活,我想著,若這家廠換個有責任心的人來接手,管它國有私有,能使那些員工能回到廠房裡上班,就算一樁好事。」

雲舫聽著不語,李成輔顧慮得很有道理,藥品不同於其他的商品,稍有疏忽,便可能釀成謀財害命的慘事兒。如果這家藥廠拍賣,不知道會落到誰手中,李成輔之所以會幫他,應該也是因為他是自家人,避免那種因利益而蒙蔽良知的事情發生。

「這個我可以保證,第二個要求是什麼?」

「你所持的股份里,要抽出百分之十五給陽陽。」李成輔不急不徐地道。

雲舫對這個要求有幾分瞭然,大概是因為他說過的話,使得李成輔擔心他發跡後薄倖。而李家擔風險幫了他,提出這種要求也合理。他略一頷道:「也沒問題。」

「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你不能對陽陽不好。雖然我對陽陽沒什麼要求,但她總是成長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當中,自然而然的有了壓力,這是我的疏忽。」李成輔無奈地搖搖頭。「你今天不說那些話,我還認為她是在我的疼愛中長大的,仔細想想,我工作忙,能陪她的時間不多,欽顯也是個感情不外露又嚴格的人,父女倆有很深的隔閡,如今也改變不了多少,她既然選擇了你,那你就好好待她。陽陽不缺錢,不缺物質,她性格相對懦弱,你要多關心她。」

「我知道。」雲舫辭色間流露出輕鬆,對這般突如其來的轉變,他適應良好,而心裡那股因幸運而生的,莫大的滿足感使他說話的口氣也愉悅起來。「我懂得該怎麼去珍惜她。」

接下來的幾天,李家門庭若市,拜年的官員剛送出門檻,身兒都不用轉,院門兒外又來了客,只管往前迎上去就是。李成輔逢人便將雲舫介紹出去,不到一個禮拜,雲舫已將市裡的顯赫人物認識全了。程風華也來過一次,見勢明白了幾分,對李家自然是很不滿的,坐了幾分鐘便要告辭,李成輔留他吃飯也被他託辭拒絕了。

雲舫在這邊疏通關係時,遠在濱海市的蔚時雨也請來了知名的註冊會計師和專家,兩人靠電話和網路聯繫,雲舫常常是白天應酬完官員,晚上給蔚時雨打電話了解濱海市的進展,電話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往電腦前一坐便是一個通宵。他在沐陽的眼皮子底下忙碌,沐陽自是不能抱有意見的,眼見他沒命的工作雖說感到心疼,但因為是假期,心裡到底存了幾分不悅。

沐陽因為雲舫的滯留,向公司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元宵節一過,她就該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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