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愛吃粥。小時候一生病就被迫喝粥。因此非常怕生病。平素早點總是燒餅、油條、饅頭、包子,非乾物生噎不飽。抗戰時在外作客,偶寓友人家,早餐是一鍋稀飯,四色小菜大家分享。一小塊醬豆腐在碟子中央孤立,一小撮花生米疏疏落落的灑在盤子中,一根油條斬做許多碎塊堆在碟中成一小丘,一個完整的皮蛋在醬油碟裡晃來晃去。不能說是不豐盛了,但是乾噎慣了的人就覺得委屈,如果不算是虐待。

也有例外。我母親若是親自熬一小薄銚兒的粥,分半碗給我吃,我甘之如飴。薄銚(音吊)兒即是有柄有蓋的小沙鍋,最多能煮兩小碗粥,在小白爐子的火口邊上煮。不用剩飯煮,用生米淘淨慢煨。水一次加足,不半途添水。始終不加攪和,任它翻滾。這樣煮出來的粥,黏和,爛,而顆顆米粒是完整的,香。再佐以筍尖火腿糟豆腐之類,其味甚佳。

一說起粥,就不免想起從前北方的粥廠,那是慈善機關或好心人士施捨救濟的地方。每逢冬天就有不少鶉衣百結的人排隊領粥。「饘粥不繼」就是形容連粥都沒得喝的人。「饘」是稠粥,粥指稀粥。喝粥暫時裝滿肚皮,不能經久。喝粥聊勝於喝西北風。

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某些粥還是滿好喝的。北方人家熬粥熟,有時加上大把的白菜心,俟菜爛再灑上一些鹽和麻油,別有風味。名為「菜粥」。若是粥煮好後取嫩荷葉洗淨鋪在粥上,粥變成淡淡的綠色,有一股荷葉的清香滲入粥內,是為「荷葉粥」。從前北平有所謂粥鋪,清晨賣「甜漿粥」,是用一種碎米熬成的稀米湯,有一種奇特的風味,佐以特製的螺絲轉兒炸麻花兒,是很別致的平民化早點,但是不知何故被淘汰了。還有所謂大麥粥,是沿街叫賣的平民食物,有異香,也不見了。

臺灣宵夜所謂「清粥小菜」,粥裡經常羼有紅薯,味亦不惡。小菜真正是小盤小碗,葷素俱備。白日正餐大魚大肉,宵夜啜粥甚宜。

臘八粥是粥類中的綜藝節目。北平雍和宮煮臘八粥,據《舊京風俗志》,是由內務府主辦,驚師動眾,這一頓粥要耗十萬兩銀子!煮好先恭呈御用,然後分別賞賜王公大臣,這不是喝粥,這是招搖。然而煮臘八粥的風俗深入民間至今弗輟。我小時候喝臘八粥是一件大事。午夜才過,我的二舅爹爹(我父親的二舅父)就開始作業,搬出擦得鋥光大亮的大小銅鍋兩個,大的高一尺開外,口徑約一尺。然後把預先分別泡過的五穀雜糧如小米、紅豆、老雞頭、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之類,開始熬煮,不住的用長柄大杓攪動,防黏鍋底。兩鍋內容不太一樣,大的粗糙些,小的細緻些,以粥果多少為別。此外尚有額外精緻粥果另裝一盤,如瓜子仁、杏仁、葡萄乾、紅絲青絲、松子、蜜餞之類,準備臨時放在粥面上的。等到臘八早晨,每人一大碗,盡量加紅糖,稀裡呼嚕的喝個盡興。家家熬粥,家家送粥給親友,東一碗來,西一碗去,真是多此一舉。剩下的粥,倒在大綠釉瓦盆裡,自然凝凍,留到年底也不會壞。自從喪亂,年年過臘八,年年有粥喝,興致未減,材料難求,因陋就簡,虛應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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