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若離去,相會無期 4、喜劇

生活常常這樣。平靜得幾乎麻木時,常會猝不及防地被雷劈,然後被火烤,被水淹,這些年來,陳子柚對此體會得十分深刻。可是當她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來接受即將發生的驚濤駭浪時,事件卻無聲無息便落了幕。她的生活再度恢複了平靜,平靜得如同冬日結冰的湖面,平整,光滑,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明亮的光。

只是自那天以後,她似乎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她對電梯產生恐慌情緒,去十幾層的地方也寧可爬樓;她晚上要開著燈睡覺。

更嚴重的是,她現在看所有人都像演員,看所有人的行為舉止都覺得他們在演戲,每日或光鮮亮麗或本色樸素或灰頭土臉的輪番登場,而她則徹底淪為看客。當別人與她講話時,她總在心裡默默給他們歸類,A是體驗派演員,B是表現派演員,C總是兩種表演方式輪換……D是古典主義式,E是現代主義式……當別人只把她的凝視當作她在專註聆聽時,她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

遲諾有條不紊地左右著他倆的一切,耐心而強勢。遲諾家世很好,但人丁並不旺,她陸續見到一些他的家人,對她都不曾表現出任何的排斥與敵意,反而大多數人都十分親切。

其實她自知自己並非人見人愛型,所以,若不是遲諾事先把工作都做到了位,那也許就是因為遲諾在這個家中雖然輩分不高,卻地位不低,大家都看他的臉色說話。

有一天她在沒被告知的情況下便見到遲諾的爺爺。起先並不知情,只道是位偶爾遇見的遲諾的長輩。那位一臉威嚴又十分面熟的老人家離開時目光溫和地稱讚她:「小諾相中的姑娘,總是錯不了的。」

她在知道那老者身份後並沒慌亂和緊張,只是不自在。遲諾道歉,但並不覺不妥,只說她在最自然的狀態下表現出來的那一面是最真實可愛的,他希望爺爺見到她最好的一面。

她看遲諾的臉色,大致推斷,只要那位老人家不反對,別人也無發話的餘地。

遲諾說:「來年春天,你的孝期已過,那時我們結婚吧。」

也許過去幾年與人唱反調慣了,陳子柚對這個建議其實有一點排斥,也有一些迷惘,但又不忍拒絕。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最終還是點了頭。

偶爾她也會不經意想起她似被小妖附體的那天。那一天的事一直若隱若現地困擾著她。

也許她曾經有理由記恨江離城,可是她已經接受了他的道歉,又有什麼立場跟他翻舊帳?何況,那一天,在她沒給他半點好臉色時,仍不惜拖了體弱的蘇禾扯謊來替她解圍,她知道他是多麼不屑於說謊的一個人,連當初誘她獻身時,都沒說半句謊。

原來她是這麼欺軟怕硬的人。當他咄咄逼人時,她小心翼翼明哲保身,等他的態度軟化,向她表達善意時,她則變身成刺蝟,刻意曲解他的好意。

在這個人面前她太容易暴露短處和缺陷。她終於又多了一個討厭他的理由。

劉全的死是她的另一個困擾。儘管那件事後來不了了之,甚至沒有見諸報端。

某日她在一家快餐店偶遇當初替她做筆錄的警察,認出了她,與她打呼招。陳子柚思索再三,終於還是謹慎地問他,劉全那件事的調查結果。

那警察答,像這種交通肇事逃逸,每年都有數起,罪犯逍遙法外,實在沒辦法。

陳子柚重複問一句,真的只是肇事逃逸嗎?

小警察一臉緊張地望望四周,湊近她小聲說:「唉,那天我們說話,你也聽到了一點吧。別多事了,省得給自己惹上麻煩。連他妻子女兒都怕再惹事,拒絕回來認屍。」

看起來似乎就如她隱約聽到的傳聞那樣,這只是一起黑勢力操縱的行為。

但是她回想起那幾天她的第六感所感覺到的那種奇異的感覺,她被跟蹤,但她並沒感到威脅,她知道劉全的死不可能與她完全無關。

天氣漸冷,陳子柚的身體又開始不太好,動輒感冒發燒。在遲諾的建議下,她每周都用兩三個晚上去健身。遲諾工作忙,她一周與遲諾見面的機會也不算太多。

遲諾送了她一張卡,她換掉以前常去的那家。她活動量也不大,只是做做瑜伽和有氧操,有時做個按摩,便打發掉整晚的時間。

這裡照舊是個聽八卦的好地方。來這裡的多是政府官員的夫人與有錢的主婦,閑聊時談談無傷大雅的小道消息時,也比那些她們同事常常談論的市井八卦添了更多的政治與金錢的味道。

她不主動與她們結交,但也並不刻意迴避,所以她認識了不少人,也聽到了很多普通市民聽不到的八卦。比如本城權力中心的變幻更替的獨家內幕,比如某五星級飯店美女服務員的傳奇人生,比如某商界名人的三宮六院,比如某領導的怪癖,有時連載待續有時多個版本……總之比電視連續劇還要精彩生動。

那些被談論的對象,大多她雖無緣認識,但都知道名字,所以邊聽邊忘,一笑而過。但是有一天,她們推出了一個新話題,並且樂此不疲地足足討論了兩個周還未盡興,而話題的主角是她非常熟悉的,江離城與蘇禾。

江離城可供她們討論的東西並不多。無非是他神秘莫測的出身,傳奇式的發家,低調的行事風格,以及他最後令人跌破眼鏡的歸宿選擇等等。

她一度害怕在她們的討論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只是影子,但是沒有,幸好沒有。

倒是蘇禾的歷史精彩非凡,她聽她們興緻勃勃地把她的人生講成了一部編年體史書,從問題兒童到不良少女再到墮落女青年然後離奇失蹤最後華麗變身成現在的模樣。

她為了躲開這些她並不願竊聽的話題,刻意以感冒為借口缺席了一周,以為她們總該換話題了,沒想到關於江氏的話題仍在繼續,只是這一回,她們在談論江離城似乎遇到了很大的危機,而他所做的一系列不合常理的決策和反應,令他一向惟命是從的屬下也不禁在背地裡竊竊私語,暗稱年輕上司似乎提前進入老齡化。

越是想要躲開的人,越一再地以這麼俗套的又不斷重複的形式出現在她的生活中;越是想要忘記的事情,越是一而再地被提醒。陳子柚越發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那部已經演到了一百多集的肥皂劇,標榜著悲情與黑色幽默,其實又白又長如同捲軸衛生紙,橋段越來越俗,包袱也一再地重複,看的時候只讓她不住地犯困,一如她現在的日子。

聽到那對夫妻的任何話題,她都不會去打聽或者接話茬,而是不動聲色地走開。她還是如往常一樣,無論去哪兒,寧可繞路塞車也一定避開那座讓她丟過臉的標誌明顯的大廈。但是某天她為了寫一份報告在校圖書室翻閱了過去兩個月的所有時事報紙時,還是沒忍住每翻一份都往財經版上瞄一眼。

提及盛世的消息不算少,但大多只是某條新聞里提及了一句,標題的字也不大,可見沒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令她多少鬆了口氣。

但是這种放松的感覺令陳子柚自己非常的彆扭,她找了半天借口,最後確認自己只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果江離城曝光過度,也許說不定會有更多的知情者來曝料他和她的往事也說不定。想通了這個理由,她終於安心了。

雖然報道未必準確,但江離城遇上了麻煩這是肯定的,不然不會這樣頻繁地被政府或直接或間接的點名,也不會頻頻地被時評含沙射影地攻擊。字裡行間她是能看出,他們做了危機公關,但是很保守也很遲緩,效果似乎不明顯。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被屬下私下裡腹誹。

她把那些報紙一頁頁碼齊,在心裡說:關我什麼事呢,我怎麼會這麼無聊呢?我雖然不希望他不好,但也絕不同情他遇到麻煩的。

那天晚上她罕見地主動邀請遲諾去郊外的一家飯店吃火鍋,她將肉菜一一下鍋,煮好後又一一撈出,給遲諾的盤子里盛得滿滿。遲諾帶著受寵若驚的語氣說:「實話說,以前我倒真沒指望過你成為這樣的賢妻。」

陳子柚朝遲諾笑笑,見他的調料碗已經空了,替他調另一碗調味料。她慢慢地攪動勺子,看著那七八種五顏六色的調味品沉入醬油中,漸漸融為一體,她有一點浮躁的心情也慢慢沉澱下來。

陳子柚的比肥皂劇更肥皂劇的生活還在繼續。遲諾見她連日來病懨懨沒精打彩,帶她去周邊某縣的溫泉山莊渡周末。遲諾本打算要她泡泡溫泉治感冒,但她出了不少汗,被冷風一吹,感冒倒加重了,把遲諾第二天的遊玩計畫也打亂。

他們去的時候,山莊老闆親自接待,看起來與遲諾非常熟悉,年紀比遲諾大很多,卻恭恭敬敬又很親切地稱他一聲「諾哥兒」,見遲諾要兩個房間,臉上露出暖昧又瞭然的笑,多打量了陳子柚好幾眼,眼神里有好奇。陳子柚只能裝作沒看見。

遲諾這種紳士式的體貼很令她感動。她肯跟他來,自然是做好了很多準備的,而他從不逼她。

給他們安排的房間果然是兩個,但卻是豪華套間的兩間屋。那山莊小別墅是環形建築,她的房間與遲諾緊挨著,站在窗前可以望見另一個房間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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