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時光流轉,午夜夢回 9、深淵

那一瞬間,陳子柚竟然回想起兒時的經歷。她在曠野上行走,突然狂風大作,烏雲翻滾,而四處荒蕪,她無路可逃,縱然危機一觸即發,恐慌蔓延周身,卻只能無力地等待著暴雨襲來,區別只不過是睜著眼或者閉上眼。

此刻也是如此。外公眼中蓄著山雨欲來的怒火,而她無法辯駁一個字。她不知外公都知道了些什麼,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知不知道?」

陳子柚低下頭,她沒勇氣說謊。

「好,你果然知道。那個生下他的賤人害死了你的舅舅,這個賤人又害死了你的爸爸,你媽媽也因為這個而死。你明明都知道,你卻跟他廝混在一起?陳子柚,你也夠賤!」

「外公,不是……」她的嗓子里猶如卡著魚刺,每發出一個音節都艱難。

「不是什麼?你的舅舅不是因為他媽媽才死的?你爸爸不是被他逼死的?還是,你不是情願跟他在一起的?」外公的怒火幾乎要將眼眶迸烈,陳子柚在其中看得到電閃雷鳴。

外公在她面前一直是慈愛而儒雅的,但這不等於說,她沒見過外公的怒氣。他的火氣不發則已,每發一次,都足以焚毀成片的森林。

外公前兩條都說的不假。

她從來不曾謀面的,那位傳說中集合了全部優秀、承載了外公全部希望的舅舅,在非常年輕的時候便去世了,據說他短暫生命的唯一污點,便是愛上一個貌美絕倫,心如蛇蠍、名聲敗壞的女子,在遭遇家庭反對之後竟要與她私奔,並為之付出生命代價。外公因此發了狂,他用盡全部的手段去打擊報復那個害他失去愛子的女子,包括她身邊的所有人,令她的餘生的每一天都成為一場又一場的噩夢。

而她父親的死因,則是因為一件已經板上釘釘的合作案突生枝節,那個合作關係著天德的生死存亡。父親情急之下不顧連日的疲勞夜間駕車,在剛下過雨的泥濘山路上遭遇了意外。從合作案中作梗的人,的確是江離城。

當她查清這一切的時候,她只覺悲哀,卻沒太多的恨意。種惡因,才得惡果。

在她看來,舅舅的死只是一場意外,那個女子,或許她真愛舅舅,或許只是用他當浮木,但至少對他沒存加害之心。而外公用儘力氣害一個弱女子賣身求生,害她無依無靠,害她精神失常,卻是蓄了意的。以至於面對成年後的江離城的反攻,她不能原諒,卻能夠理解。

而她父親的身亡,雖然江離城難辭其咎,可他並不是直接的兇手,他只是利用人心的貪婪導演了一場欺騙。爾虞我詐的戲碼,在這世上的各個角落,時時都在上演,有人是幸運兒可趨福避禍,有人是倒霉鬼流年不利,此外,挺得過的便是強者,挺不過的便是弱者。在她眼中,父親是不走運的那一種,而母親則是弱者,對此她只有悲沒有恨。

至於外公說的第三件事……陳子柚一直知道,外公是一位頑固到了偏執,偏執到了可怕的老人。當年舅舅被他逼得只能選擇私奔便是一例,母親則壓根不敢讓他知道自己的私情,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乖乖地嫁給了他選擇的女婿,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這樣,所以後來用那種手段對付江離城的母親,一點也不奇怪。她並不認同外公的做法。可是因為他是這世上最愛她也是她最愛的人,她只能選擇接受,並且理解。

但此時此刻她沒有辦法想像,倘若外公知道她與江離城的交易內容,倘若他知道自己自小保護周密的唯一的外孫女是被脅迫的,倘若他知道此刻天德集團的喘息之機是靠著她賣身而不是靠他的努力換來的,他在尊嚴大受傷害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樣更可怕的事情來。她只能緘口不言,任由外公去誤會。

老人的聲音充滿了濃重的悲哀:「子柚,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希望,你的舅舅,但是現在,你讓我失去了又一個希望。我不曾希求過你多優秀多能幹,你不喜歡做的事,我從來沒逼過你。可是我也從沒想過,你是如此的愛慕虛榮,不能吃苦。你為什麼會與他在一起?因為你怕他毀掉你的財富你的家業,怕你從此窮困潦倒一文不名,再也過不上富足的生活嗎?你那麼害怕跟我一起一窮二白,重新開始生活嗎?你用身體換來的這一切,與那些賣身求榮的奸臣又有什麼區別,與那些街頭流鶯又有什麼區別?你自小就讀過聖賢書,你豈會不知,千金散盡還有收復的一天,尊嚴喪盡就再也回不來。我真是沒想到,最讓我失望的,居然是從小到大都是我的驕傲的你!倘若我死了,什麼都看不見了,你想怎麼樣我都管不著,可是現在我還活著!還活著!子柚,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這一切,你想沒想過我的感受!」

陳子柚的心臟彷彿被人重重地錘了一拳。她想過那麼多的壞結果,卻不曾想過外公居然會這樣來理解這件事,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居然這樣的不堪,是為了一己之利而賣身的娼妓,是為了貪圖富貴而求榮的叛徒,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只換來了這樣的一種猜忌。她的淚噴涌而出,在外公轉身要離開時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外公,不是那樣的,您聽我說,您聽我解釋!」那一瞬間,她的確什麼都顧不得,只想把一切和盤托出,只為外公不再誤解她。

這時門外有人輕敲了幾下:「孫董,車已等候您多時。」

陳子柚看到外公已經死灰的眼睛裡突然又迸發出一點光芒。她知道外公要去做什麼。今天有一個項目論證會,外公為這個項目傾注了全部的心血,賭上了全部的身家,如果贏了,那麼天德重見輝煌指日可待,如果輸了,或許將會血本無歸。

外公被她抱住腿無法前行,語帶不耐地問她:「你想解釋什麼?解釋你不是因為貪慕安逸虛榮才委身於那個人渣?那是為了什麼?因為他長得夠帥?因為他對你溫柔?因為你愛他?」他冷笑。

陳子柚突然失了坦承事實的勇氣。她怕自己說出一切之後,外公會永遠失去對工作的這種熱情,會在論證會上發揮失常,導致更嚴重的後果。他是一位尊嚴勝於一切的老人,怎能讓他知曉,倘若不是她的賣身,他本來連今天也走不到?

後來陳子柚不止一次的懊悔。辯解的理由有那麼多種,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卻選擇了最令自己唾棄的一種。當時她以為,她還有一生的時間去向外公解釋,外公那麼疼她,一定能夠理解她,原諒她。現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外公可以安心地去論證會現場,圓滿成功地完成這件大任務。

所以她抱著外公的腿,流著淚說:「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他,我是真心的喜歡他才與他在一起。我絕不因為那樣的原因才委身於他的, 那些事情我後來才知道,但是我因為貪戀留在他身邊,所以沒有及時地離開。我會離開他的,真的,我一定會離開,請您相信我!」

孫天德老人把腿從她的環抱中狠狠地掙脫開。他的怒氣似乎不像剛才那麼大了,但是他冷冷冰冰地摞下一個字:「賤。」這是她的外公在清醒的時刻留給她的最後一個字。

陳子柚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等待外公的歸來。眼淚已漸漸乾涸,心也慢慢冷卻,她有些六神無主。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認為自己做的沒有錯,這是在她的能力範圍內能夠實現最大利益的方式,所以無論覺得怎樣的屈辱,她都能夠忍受。可是現在,她開始否定自我,否定一切。

她並沒有等到外公的回來,而是等到了接她去醫院的車。原來在項目論證會上,外公突然急火攻心,當場暈倒。

如果剛才外公的質問是她的噩夢,那麼那場論證會便是外公更大的噩夢。一向自詡知人善用的他,這回真正地看走了眼,這一場論證會,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鬧劇與騙局,有最知情的內部人士,給外公設下了圈套,只等著他一心一意地往裡跳。老人沒想到,他苦苦努力了幾個月,眼見就要見到成功曙光,卻毀在最細枝末節,最想像不到的地方。

換作以前的天德集團,完全能夠經受住這種潰敗。但是現在,一點風浪都可以毀掉這已經百孔千瘡的基業。

知曉真相的那一刻,這位曾經呼風喚雨的老人轟然倒下。

此後的日子之於陳子柚而言,似乎是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夢魘。每天眼前人影幢幢,面容模糊,說一著一串串魔咒一般的話,每一句話都彷彿死神的繩索,扼住她的脖子,也扼住外公的生命。

外公固然是個狠角色,可是外公從來都善待自己人,為了一點點恩情可以為別人拋頭顱灑熱血。但是這些人,他們被外公一步步提攜至今,他們都受過他的恩情,卻在這種時刻,迫不及待地選擇自保,或者奪取。

那些曾經熟悉的親切的面孔,兒時抱過她嬉鬧遊戲,送過她五彩繽紛的禮物,此刻都面目猙獰,充分演繹何為落井下石。偶有慈眉善目的悲憫面孔,她反而猜測這或許就是置外公於死地的那個猶大。

「子柚小姐,對不起,孫董待我有恩,可是我必須為我的妻兒負責。」這是誠實派。

「子柚小姐,請您在這裡簽字。您沒得選擇,您只能信任我。」這是陰險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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