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時光流轉,午夜夢回 7、舊識

外公藥費的問題,沒問出什麼實質內容。院方拒絕透露關於捐款人的任何資料。

陳子柚要放棄那筆數目不小的費用。

院長是他們家的舊識,當初借著課題為名,已經給她省了不少錢。

院長說:「不要較這種真。這幾筆指定的醫療款是額外的,據說贊助者的親友也有類似病情,所以他們指定要承擔與他親友相同癥狀的幾名重症患者。如果你放棄,這筆款只會撤回,而不是用到別的病人身上。所以,小柚,與其不要,不如省下你那份錢,去幫助其他人。」

「現在我唯一能為外公做的,也只是給他付醫療費了。如果連這個都不需要我,那我的存在對他而言,也毫無任何的意義了。」

陳子柚拿的只是普通白領的薪水而已,養活自己綽綽有餘,但是同時支付外公的醫療費用,就根本不可能。

好在她求學期間,家裡給她留下一筆存款。這些年,她一直在動用這些錢,如今也剩得不太多了。

她不太擅長理財,手中有一些自己名下的股票,也不知道還能變現多少。而且,就如她給外公付藥費是她與外公唯一的聯繫一樣,這一點股票,也是她與她曾經顯赫的家業唯一的聯繫了。無論它們身價膨脹或者成為廢紙,對於她而言,都只是一個紀念品而已,她不可能去動它們。

至於江離城的錢。她決定不了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決定一件事,那就是任何時候都不用他的錢。

時間一久,他自己大概也漸漸了解,也不再去輕易碰觸她的禁區。至於那些寶石,她倒是沒有膽量當著他的面丟出去,索性默認為,那是主人施加給奴隸的精緻的鐐銬。

每當她一次次理清這些原則與規則時,她都先自己笑上半天,明明就是那種身份,偏要給自己戴上幾重光環,為自那立一尊殉道者的雕像,這算不是俗話說的又要當什麼又要立什麼的那種典型。

她沒再推拒那筆天外飛來的醫療費。如果真如院長所說那樣,她拒了,也只是讓有錢人少付了一筆錢,而造福不到其他人。所以她與院長商議,如果有家境極為困難的病人,她願意出一分力,請到時候通知她。

今天的陳子柚,她常常這樣自我評價:用好聽一點的詞,叫作堅韌,用中性一點的詞,叫作麻木,用難聽一點的詞,則叫作死豬不怕開水燙。

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死豬也不是一天養成的。陳子柚用了很長時間,才修鍊到今天這樣。

但是從外表看,她又似乎從來沒變化過。即使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她蒙住頭流了一夜淚,醒來時也神色依然,跟家人說,昨夜看了一場悲傷的電影,過於投入了。

然後她飛到遠離家園的學府,讀書,生活,一切按部就班。

她是好學生,容貌好,氣質好,成績好,只是她不參與集體活動,從不與女同學一起洗澡,很少與男生說話,一個人吃飯,上自習,從不逛街,男同學寫給她的信,她連拆都不拆就退回去。她拒絕任何人的碰觸。半米之外,她與人為善,越過了安全距離,她就是一塊千年寒冰。

那個年代流行冷美人,越是這樣沒有溫度的個性,在男生眼裡越是神秘莫測,大家對她越發地好奇,追求者眾,前浪撲後浪,一起死在沙灘上。

這樣折騰了差不多一學期。年輕人耐性總是差一些,多碰幾次釘子,自然就氣餒了。何況校園美女如此多,弔死在一棵樹上有些冤,她的日子漸漸清凈。

但是有一位家世不錯,才貌俱佳的男同學一直留到了最後。這位全校著名的風流才子,幾大校草之一,用了十二萬分的耐心與熱情,一步步接近她,慢慢地卸下她的心妨,幾個月後,終於能夠約她出來。

那時候,陳子柚也在掙扎猶豫。她得了與人接觸礙障症,無論誰碰觸她,她都會產生噁心的反應。她已經儘力克制,但是疏冷永遠不會給她帶來新朋友,她更加地孤獨。

當這名男子如此耐心地等候她時,她願意給他一個機會,更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儘管她對他沒感覺。

如果這是一個正常的故事,情節本會按著最合理的方向進展。他漸漸溫暖了她那顆冰封的心,兩人細水長流地相處到畢業,決定共同面對明天,或者和平溫馨地分手。

而事實卻是這樣的。那名最終邁入了成功第一步的大男孩,在初嘗勝利的果實之後不免沾沾自喜,他借著酒意強吻陳子柚,又對她上下其手,情急之下的陳子柚掙扎無望時,便從頭髮上撥下簪子刺傷了他。

那時她總是挽起頭髮,她的髮髻上總是插著一根簪子,有時是飾著珍珠的銀簪,有時是造型古樸的玳瑁簪。那是她的特徵之一。別人只當那是古色古香的裝飾物,誰也沒想到,那一枚枚簪子的前端,都被磨得尖尖。

男孩傷得不算太重,她刺出的兩下,一下刺到了他的胳膊,另一下刺入他的肋骨間,但沒有傷到內臟。

但這件事情鬧得很厲害。陳家的律師堅持她只是出於自衛,而對方律師認為她的傷人手法如此技巧,分明是蓄意傷人。而且,她在傷人之後,鎮靜地撥電話,叫救護車,並且報警。

這事後來終於妥善地和解。但陳子柚不肯再回去讀書,她不想面對異樣的目光,更不想繼續與男性們處得過近。她甚沒有否認,那些簪子的確是她貼身戴著的防身工具,而她認真地研究過很久的人體解剖圖,為的是在自衛時不會過當。

家人終於不得不相信,這個自小乖巧安靜的女孩子,在精神方面有異於常人的地方。他們讓她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療,但是心理師們說:「陳小姐一切正常。」

後來,她如願地被家人送到國外,在一個祥和幽靜的宗教氣氛濃郁的知名女子學院里,慢慢地復原。

她每日在那樣安祥的氣氛中,變得更加地心緒寧靜。

每一年,父母或者外公會過來看望她。

她能夠察覺到,外公越發地蒼老,父親眉間的那道豎紋越發地深,母親越發地神情恍惚。

家裡的產業從不需要她去過問,家人給她選的新專業,與家業更是不搭邊。

她知道自己將來的使命。嫁一位家裡指定的人選,她並不打算反抗。

所以即使知道家裡出了事,她也不多話,只是告訴家人們,她開銷很小,不需要很多的錢。

父母雙亡的消息傳來時,她竟然沒有流淚。那種感覺就像看一部恐怖電影,當不知後面要發生什麼時,因為有一萬種可能,所以心中恐慌萬分,提心弔膽,不能呼吸。待到那個結果真的到來時,反而吐出一口氣:哦,原來是這樣的。

那時她的學業已經完成,在學校里謀了一份簡單的職業。

父母出事後,她辭了職,收拾好全部的東西,回國。

父親是因意外事故過世的,他去外地與一位股東交涉,雨天路滑,車毀人亡。而母親則是在打擊之下選擇了吞葯自殺。

說來真是諷刺。她的父母,交易婚姻,彼此不忠,她甚至不是父親的親骨肉,在她過去的生命里,她也從未見過父母表現出任何相愛的痕迹。結果在生命終結之時,他們卻彷彿一對生死不渝的患難鴛鴦。如果這不是她的父母,她甚至有可能罪惡地笑出來。

輝煌一時的家業如今已是百孔千瘡,被政府反覆調查,岌岌可危。被人壓低股價,惡意收購。多年的創業元老,選擇背棄公司,以求自保。三十年的基業,如今已是搖搖欲墜,隨時將要崩塌。

陳子柚回家的時候,外公被內憂外患和悲傷打擊到住進醫院。她安靜而簡化地操辦完父母的喪事,一一地找到那些她認識的看著她長大的公司元老,請他們告訴她,公司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懂經濟,但還是很快搞清楚,有人想要毀掉外公一手創立的公司,而且手段完全合法,沒有破綻。

那一隻看不見的翻雲覆雨手,似在玩有趣的貓捉老鼠遊戲,給孫氏重重的一擊,又給它足夠的緩和期,待情形終於好轉,便再給它下一波打擊,每一下都致命。如此反覆,令諸人心力交瘁。

她立即明白,這是蓄意的打擊,目標或許不在於利益,而在於她的外公。

外公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是他愈挫愈勇的鬥志,外公最看重的是同伴與下屬的忠誠。而現在,在泥淖中,他的鬥志一點點被消磨,而他信任的那些同伴,一個個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選擇叛離。

這不是砍頭或者槍決那種速戰速決,而是凌遲一般的酷刑,施刑者以一種遊戲的,甚至是藝術的心態,悠然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如何慢慢地死去。

陳子柚記起曾經讀過的文章,中世紀最偉大的劊子手,可以將一個人行刑三天才折磨至死。殺人之於他而言,是一種高尚的行為藝術,而死人之於他,是作品。如果那人死得太快,那麼這個作品就失敗了。

她想像一下這幅畫面背後藏在黑暗中的那雙眼睛,不寒而慄。

然而她更害怕,在這樣耐心的優雅的手段背後,還藏著什麼新的招數,可以令外公,以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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