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偌大的辦公空間里只有陳子柚一個人,安靜得只聽得到鍵盤敲擊的聲音。
保安大哥已經上樓巡邏第二次,見她受到腳步聲驚擾再度抬頭時,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陳小姐還沒加完班?早點回家吧,女孩子一個人晚走不安全。」
她微笑著輕聲道謝,憨厚的保安猶如收到禮物,喜滋滋地離開。
在這個又像機關又像企業的單位里,陳子柚混得還可以。
她容貌姣好,但屬於耐看的那一型,不算耀眼,打扮也不招搖。
她業務能力不錯,工作時很專心,不爭搶也不推託,而且不擅於表現與彙報,與她一起共事,很輕鬆很放心。
她很少參加同事聚會,從不談論自己的事情,每一次的競聘上崗她從不報名,每一次升職都沒她的份。
而且她每年總會請很多的假,所以明星員工的稱號也通常都落不到她頭上。
這樣一個神秘的低調的有點羞澀的楚楚可人的沒有威脅感的小女子,固然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卻也沒有什麼敵人。
室內電話突然響起,是那部公用電話。她等它足足響三聲,才轉接了過來。
電話是她的頂頭上司打過來的。上司剛從上面派下來,很年輕,三十齣頭,在國外念過幾年書,帶一點洋作派,喜歡喊大家的英文名字。
雖然一共只打過幾個照面,但他立即聽出是她,很和善地說:「Carol,這麼晚還在辛苦?你們那兒還有誰在加班?」
她思索了一下,老實回答:「現在只有我一個人。」
「今天Mike跟我也在加班,一會兒請你倆出去吃個飯好嗎?」Mike是上司的男秘書,去年剛畢業。
陳子柚婉言謝絕。不只因為怕閑話,而且她今天是例假的第一天,白天辦公室里冷氣吹得太強,現在縱然她在炎夏里抱著熱水袋出一身汗,仍然痛得厲害,強撐著在工作。
不是她多麼敬業,而是因為她第二天請了假,所以手邊的工作還是先做完比較好。這項工作小組每個人都分了工,她不想因為自己耽誤整體的進度。
過了許久有人輕輕敲門。大廳里的門其實一直是開著的,她以為又是那個向來婆婆媽媽的保安大哥,一邊快速敲著鍵盤一邊說:「我很快就會走的。」
那人咳了一下,抬頭看去,卻是年輕的上司助理林邁,提了兩個白色飯盒給她:「陳姐,頭兒說你也沒吃飯,讓我訂餐時多訂一份。頭兒還讓我轉告你早些回家,做不完改天再做。」
她連忙站起來道謝,將飯盒雙手接過。打開來,裡面的幾樣菜居然都是她喜歡的。
她回想了一下,好像上個月全體聚過一次餐。她一向挑食,只吃有限的幾樣東西,卻不知被誰記住了。
本想打個電話感謝一下上司,後來想,即然已經請林邁代為轉達,就不必再多此一舉了。她寧願顯得失禮,也不想多事。
菜還是熱的,她快速地扒了幾口,剩了大半。但胃裡不那麼空蕩蕩時,沉沉如下墜的小腹也似乎疼得輕了一些。
她只剩一個結尾就可以結束工作,手機恰在此時叮叮咚咚響起來。
她的手機鈴音很輕柔,但在這樣安靜而空曠的空間里,還是突兀得很。
陳子柚對數字非常敏銳。儘管那個號碼她沒存,而且一共接了沒幾次,但她知道那是江流的電話。
她剛好一點的生理痛又厲害起來。
江流永遠是禮貌而客氣的腔調:「陳小姐,您現在是否在家?」
「我在單位加班。」
「江先生讓我送……我到您單位樓下等您?」
「我再有半小時就能到家。」
「知道了。」
她輕輕吐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桌上枱曆的日期,覺得十分刺眼,伸手將那一頁翻了過去。
同事桌上的枱曆都是月曆或周曆。手機、電腦,查閱日期如此方便,其他東西能簡則簡,誰也不願意擺一個笨重的東西天天在面前。
只有她的桌上擺著日曆。年初時是厚厚的365頁,每過去一天,她便撕掉一頁。
她非常喜歡每天早晨撕掉昨天那頁的感覺,把昨天徹底丟掉,每天都是嶄新的。
但她的數字記憶非常的好,總有一些頁碼,縱然撕掉她也會常常很不舒服地記起,比如國恥日,國難日,比如她很想忘記但一直沒能如願的一些日子。
江離城的數字記憶也非常好,他可以隨口說出某一塊路邊廣告牌上的聯繫電話,儘管他坐在車上時從來不向窗外看。所以他非常樂於提醒她某些她寧可忘記的那些日期。
她草草地將報告的結尾寫完,又從頭讀了一遍後,發到組長的郵箱里。站起來後,腿有點麻,腹部難受得更厲害。
三十度的氣溫,她竟然覺得冷。
陳子柚慢慢走到停車場,在自己的車旁站了幾秒鐘,決定善待一下自己,不勉強自己開車回去。
明天她可以早一些過來取車。所以她又慢慢走出辦公區的大院,站在街頭等計程車。
有一輛車在她跟前停下,卻不是計程車,而是她的年輕上司遲諾:「你今天沒開車?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您忙,我家很近。」
「別這麼客氣。你住72號小區對嗎?順路。」
一再拒絕上司的美意似乎也不是什麼明智之舉,陳子柚道謝上車。
她住的小區管理很嚴格,陌生車輛進入一定要驗明正身。
陳子柚說:「到門口停就好了,謝謝您。進門很麻煩。」
「沒關係,你看起來不太舒服。這小區不小,你大概還需要走很遠的路。」
他耐心地登記,將行駛證留下,驅車進入小區。
這小區的布局,樓與樓間錯落有致,車子轉來轉去,繞了好幾圈。陳子柚指指旁邊一家小超市:「請在這兒停,我去買點東西。」
「需要我等你嗎?」
「不用,旁邊那樓就是了。」她低聲說。
年輕上司顯然已經領會到她的顧慮,風度翩翩地告別,駕車離開。
陳子柚站在原地向他致禮揮手,直到那車子消失在視線里,才轉身向自家那幢樓走去。
快走到門口時,樓前離她幾米外有車燈閃了一下。她本能地伸手擋住眼睛。
倒沒想過是壞人,她對這小區的安保措施很放心,只覺得車上的人的很無聊。
車門突然打開,有人下車走近她,她頓時緊張起來。
好在及時看清那人是江流,她憶起了不久前江流說過江離城似乎要送她什麼東西。
她竟然忘記了。因為江流在她眼中一直像某人的影子一樣,缺少獨立存在感,所以她刻意忽略。
她一點也不期待江離城送她的「禮物」。
他向來不會安什麼好心,而且常常別出心裁。他送的東西名貴也好,稀奇也好,通常都帶了一個附加的目的,或者這才是他的本意:讓她覺得不舒服。
他送她栩栩如生的用黃金和綠鑽石鑲嵌的響尾蛇手鐲,她晚上起床時借著月光在枕邊見到一條細長的線狀物閃著幽幽的綠光,嚇到尖叫。她最怕蛇,看到蛇的圖片都會反胃。
他送她精美華麗的寶石項鏈,掛在一隻波斯幼貓的脖子上,將貓關在精緻的籠子里一起送她。她恨不得當時就把那隻貓從樓上丟下去,因為她對貓這種動物過敏,離她一米遠都能讓她全身紅腫。
不過近兩年,大概她的反應越來越平靜,他也漸漸失了興緻,已經很久沒玩過什麼新鮮的創意了。
江流是空著手下的車,沒拿盒子也沒拿鮮花,還作了個請她到車那邊去的手勢。
陳子柚警覺地看了那輛車一眼。她直覺江離城這回要送她的東西在車后座。
什麼東西需要佔一處大空間呢?
一隻大塊頭的又丑又笨的名狗、一件從古墓里挖出來的陪葬用的雕像……她腦中快速閃過幾樣不堪入目的禮物。
其實她最希望后座塞著一隻她可以抱滿懷的凱蒂貓毛絨玩具,那樣今晚她可以抱著它緩解一下腹痛——她會因此而充滿感激地為江離城祈禱。
在她遲疑的時候,江流那副石雕一樣的表情此刻也有了一點點古怪,嘴角在微微地抽著,似乎想起了以前她收禮物時的窘態。
陳子柚不動聲色地斜瞟了他一眼,很無畏地快步走向車的後門,一把將門拽開。她這幾年一直修鍊內功,她才不會讓他看了笑話去,再回去轉述給他的主子聽。
可是這回她的確是愣住了,僵在那裡很久沒動彈。
后座沒有怪東西,只有江離城,在她開門那一瞬間側著臉看她。月光正照在他的臉上,月色下他的臉也很像雕像,細細地抿著唇,看不出什麼表情。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獃滯了,很久都沒反應,所以江離城的雕刻式表情漸漸有了變化,嘴角緩緩地勾成一個小小的帶著嘲弄的弧度:「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