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張曲線圖來表現,大多數人的人生曲線都會像一條波浪線,可能時起時伏,但是流暢而連綿。
陳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這句話時,腦子裡都會浮現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線圖。
在她十七歲之前,那應該是最優美的一條曲線。
那時的她,幾乎擁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麗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愛她的父母家人,相處親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
不只如此,她聰明好學,成績優異,多才多藝。
那時家中的老保姆說,上天在賜於子柚小姐生命時,一定心情愉快,並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歲這一年,或許上天指派給她的那架製圖機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線變得跳針斷裂,後來便展成了一條直線,如已經停止了呼吸的心臟病人的心電圖。
那一年的開端或許就是個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愛的琉璃瓶子,那是父親帶她去幾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親手完成的。幾小時後,她愛如家人的老保姆為她出門去買點心配料,在路心臟病發作,再也沒有醒來。
陳子柚在悲痛中把這個事件當作一個不幸的巧合,卻從沒想過,這只是個開始。
那一年,她參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學業很緊張,而她有一點點神經衰弱與抑鬱。因為在她備考的那幾個月里,她再度經歷了死亡,外婆過世,外公病重,父親遭遇了一次車禍,而家中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似要發生什麼大事。
幾年後,當她在大洋彼岸與同學們一起參與一項多米諾骨牌挑戰時,不禁再度想起她17歲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遺忘下,她的記憶已經不太完整,就像一張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飄飄揚揚,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內容卻都可以提醒她許多的事情。
那些她們耗費數小時擺好的骨牌一塊塊倒下時,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張牌,結果弄亂了她尚未規劃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結束後,父親安排她出國散心。
她實在不應該為了讓家人驚喜而提前回來。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來,她就不會發現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用時間磨滅這一段記憶,但是她卻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聲稱再也不原諒父母,於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謎。
原來她並不是父親親生的女兒。而她眼中伉儷情深的父母,他們的結合不過是一場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瞞過了外公與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這樣的打擊,她本不會忘記她的教養,半夜三更從窗戶爬出去找她已經很久沒見面的男友,然後她發現了更為不堪的事實,那位聲稱愛她一萬年不變心的男友,與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連環發生,令她感到已經被世界徹底遺棄,她本來也沒機會遇上江離城,至少不會那樣早就遇上。
她以為自己遇見了大天使。他周身籠罩一層光華,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滿懷信任,死死地抓住。
當陳子柚已經可以雲淡風輕地回憶這一串事件時,她突然發現,當時令她猶如身陷煉獄的這些事,其實每一件都沒有什麼大不了,或許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遇上三五樁。
而且,它們像俄羅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後來回想的時候,覺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劇效果。
她想起兒時看過的一個連環畫,一個倒霉鬼,一路磕磕絆絆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終於被逼落了懸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 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繩子,終於得救,片刻後便發現,原來那條救了她的命的繩子,竟是一條毒蛇。
後來她費了很多的時間去尋找這一本小畫書以作紀念,不惜代價,卻再也沒找到,令她遺憾不已。
但是十七歲時候的她,花樣的年華,平順的人生,在此之前從沒有遭遇過任何的挫折。
她被這一連串的事件打擊得體無完膚,心中有毀滅世界,同時也毀滅自己的瘋狂念頭。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盡情地發泄過剩的腦力與體力,可是直到她沒有力氣思考,也沒有力氣走路,她仍然感到無邊的絕望。
她不想回家,她離家之前便留了條子說她要自己安靜地待幾天,請他們不要找她。
那時候她想去男友那裡尋求安慰,卻沒想到這個目的地也對她緊緊關閉了大門。
所幸她帶的錢,足夠她在飯店住上幾天。
陳子柚做好學生與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間險惡,儘管她自以為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經歷了足夠多。
她剛出了夜店的門口,便已經被幾個小地痞盯上,將她逼到角落裡。
他們想要的不只是錢,還有她。
陳子柚在掙扎的空檔里,思緒已經飄出了很遠。她在想,原來小說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謂的雪上加霜,無知少女在可憐可悲的時候,通常都會遇上更加可憐可悲的事。
在酒精麻醉與體力耗盡的雙重作用下,她的反抗並不比一隻螞蟻更有效。
那條巷子不時有行人經過,但見怪不見,甚至不會往他們這邊多看一眼。
或許老天也終於垂憐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經絕望的時候,那兩個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鬆了一下,她在驚慌中瞥見一抹穿著白色上衣的瘦長的身影出現在她眼角的餘光里。
她甚至沒去思考,只憑著本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開那兩個人,而那兩人竟然沒攔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撲向那個白色影子,那影子閃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後便失去知覺。
陳子柚醒來時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
她在頭痛欲裂中漸漸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霎時緊張得全身汗毛都豎起,驚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發現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終於鬆了口氣。
她慢慢地坐起來,查看自己。
她連鞋子都沒脫,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褲划了一條口子,手肘上也有幾處擦傷。
她就被這樣放在雪白的棉質床單上,身上還蓋了一條涼被。床單上已經沾了一些泥和一點血絲。
陳子柚站起來看這間屋子,很小,除了這張單人床與牆角的一把椅子,再無其他傢具,但是非常的整潔,一眼望去,幾乎全是白色。
屋裡安靜得連鐘擺聲都沒有,更沒有鏡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傢具同樣的少,只有一張靠窗的沙發和貼著牆的一排書架。
沙發上有人半卧著,倚著扶手,身上卷了半條被單,昨夜十之八九睡在這裡。
有裊裊煙霧散過來,陳子柚抑住要咳嗽的衝動,但呼吸聲仍是驚動了那人。
他轉頭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樣,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輪廓,鑲了金邊。
那人並不說話,似乎是在安靜地看她。
陳子柚咽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時的形象不可能端莊,但她儘可能用端莊的口氣對他說:「謝謝你救了我。」
那人又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是笑了。他的聲音非常有質感,語調也悅耳,即使在這樣的酷夏里,也有一種清爽的涼意。
那人說:「你怎麼知道,我跟他們不是一夥的?」
陳子柚輕輕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驚恐的神色。既然沒如願,便失了繼續調侃的興緻。他站起來,並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著她的時候說:「如果你已經睡醒了,就早點回家吧。」
剛才他正臉面對她時,因為背光,陳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樣。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個子很高,肩和背卻挺得很直,穿白色襯衣與深藍色長褲,當他微微側臉時,臉龐與下巴輪廓堅毅分明。
陳子柚小聲說:「我可以洗個臉嗎?」
那人沒說話也沒轉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
陳子柚明知他看不見,仍是欠了欠身,然後快步地找到洗手間。
洗手間里也是潔白一片,一塵不染,似乎很久沒有人住過,連洗漱用具都非常新,只有一套牙刷牙膏、洗髮水、香皂,和一條純白色的毛巾。
因為沒有她的用具,她只簡單地洗了手和臉,以及胳膊上的擦傷,用手捧著水漱了口,最後遲疑了一下,用他的毛巾擦了臉,沾著水對著牆上的小小鏡子理順了一下頭髮。
比起她昨日的遭遇,她如今的模樣不算太狼狽,只是她在鏡中發現自己的領口前三顆扣子全掉了,她出去時用手指按著襟口。
她終於看清她的救命恩人的模樣。身材修長,劍眉,挺鼻,薄唇,臉部稜角分明,表情淡漠,看年紀比較像大學生,但氣質卻更像白領。
陳子柚想到與這樣年輕的陌生男人共處一晚,感到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