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五 神界破 第六章

——心有餘而力不足,原來竟是這般安靜,這般絕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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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出乎意料一點都沒有惱怒,他往後靠了靠,環起胳膊,淡淡地凝視她。澄砂捏緊手裡的杯子,忽然用力將它砸去地上,碎片濺了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

「你給我滾!」

她厲聲喝著,或許是花了太大的勁,眼前金星登時亂蹦,眩暈的感覺再度襲上,她身子晃了一下,飛快倒了回去。

白虎既沒有扶她,也沒有驚慌,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緩緩彎下腰,將茶杯的碎片一塊塊撿了起來,輕聲道:「寶欽烏丹坊的白瓷杯子,價值連城。你這一砸,裡面的銀子,足夠凡間的普通農戶一家三四口過上三年快活日子了。」

「澄砂,你是個缺點太多的人。」他說,慢條斯理地,「你的脾氣太壞,眼光太淺,不知悔改,大手大腳,敗家,固執,任性,單純,衝動……」

沒等他念完,澄砂就猛地坐了起來,這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頭飛了出來,呼地一下砸過來。白虎身體微微一偏,被子和枕頭就掉在了地上,染上大片黃色的茶水。她氣得渾身發抖,顫聲道:「你今天是專門來數落我的嗎?!是不是乾脆讓我病死掉了就稱你的心?!你這個敗類!」

白虎微微一笑,輕道:「還能罵人,澄砂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可愛。」他垂下眼睛,聲音里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好似誘惑,「你那麼多缺點,真是討厭。可是在我看來,那些缺點,卻比世界上所有優點加在一起還要讓我喜歡。」

澄砂冷笑一聲,「怎麼,硬的用過了就來軟的?又要開始用你的美色來引誘女人?」

白虎搖了搖頭,「對了,你的缺點還有一條,疑心病。」

澄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這個人耍猴般地玩弄,心底忽然燃起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氣,與往日完全不同,彷彿自尊被侮辱了一般的狂暴。她抿起唇,神色冷了下來,雙眸之中陡然銳利起來。

這種帶著威嚴的憤怒,讓白虎有些吃驚,就聽她冷道:「我只數五下,你再不出去,就別怪我不客氣。」

白虎頓了一會,她已經數到了三。他苦笑一聲,只好站起來,卻不轉身,面對著她倒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門邊,他輕輕說道:「風寒剛好,別再著涼了。我去吩咐女宿給你多加兩床新被褥。這幾天沒什麼事情,你就好好休息吧。紋瀑這裡的風景不錯,等你大好了,出去多看看。別忘了,這是你的天下。」

門終於悄悄合上,澄砂整個人虛脫一般,癱在床上。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頭頂的帳子,血紅的瞳仁緩慢卻堅決地搏動著。

門外,一直在暗處守侯的奎宿急急奔出,飛快扶住面色慘白的白虎,著手處卻是一片溫熱的濡濕。他嚇得幾乎要叫出來,喉頭不住滾動。「白虎大人……!」他低聲地,焦急地喊了起來。

「噤聲!」白虎斥著,死死捉住他的胳膊,整個人虛弱地靠在他身上,瑟瑟發抖。半晌,他緩過了氣,才虛弱地說道:「參宿……他怎麼樣了?」

奎宿面上飛快掠過一絲沉痛,哽咽道:「他……不只胸口上中了辰星的一劍,還被火神修羅的神火直接擊中要害,一刻前剛剛……魂飛魄散……」

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背上的傷口幾乎要裂開,好象有一根鞭子在抽著他,痛到渾身是汗。在這種劇烈的痛楚下,他的思緒卻漸漸冷靜下來,心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他不知道那是空洞還是冷酷,他分不清。

奎宿見他背後的衣裳幾乎被血水浸透,不由驚恐萬狀,顫聲道:「大人……您的傷……!我馬上去叫胃宿!」

白虎冷道:「你怕什麼?我死不了!不過是被水劍小小劃破一點皮罷了,我怎麼養了你們這麼一群大驚小怪的廢物?!」幾句話說完,他的額上已經布滿冷汗,嘴唇雪白,「你給我把女宿叫過來,要他今天必要好好服侍暗星大人,要是讓她有一些不快,就等著受罰!快去快去!」

他連聲催促,眼前陣陣發黑,卻強忍著自己站在那裡。奎宿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得轉身就跑,頭也不敢回一下。白虎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劇烈的痛楚與眩暈讓他意識迷離,他掙扎著抬手去扶旁邊的柱子,不料扶了個空,整個人往旁邊跌了下去。

一個人影迅速從欄杆旁樹木的陰影里竄了出來,將這個孱弱的身體一把抱住,死死扣在胸前,雙手還在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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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宿來的時候,腰上別著一把琴。

他替澄砂換了新的被褥,又加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子,才輕道:「大人路染風寒,還請好生休息。屬下告退……」

「你哭過了?」

澄砂忽然在帳子里輕聲問他,他的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鼻音,這個人是怎麼了?她生病昏迷的兩天里,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男人哭鼻子?還有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居然還喝酒?!

女宿頓了頓,拱手垂首,低聲道:「在大人面前失了儀態,是屬下的錯。請大人懲罰!」

澄砂拉開帳子,有些不耐煩,「什麼懲罰不懲罰,你怎麼那麼多廢話。發生了什麼事情?你腰上別著什麼?」

女宿猶豫了一下,才將腰上的琴取下,輕道:「大人不識得么?這是北方的樂器,胡琴。紋瀑的人都喜樂,無論老少,閑來無事都會拉上兩首曲子。」

澄砂見那把琴細長,兩根弦,那模樣倒像極了自己熟悉的二胡。她勉強笑了一下,抱著被子靠在床頭,說道:「我知道啊,它的音色……很是蒼涼。」

女宿沒有說話,拉過椅子坐上去,提弦,緩緩拉了開來,卻是低低的調子,彷彿暗夜低吟,雨濕梨花,雖音色歡愉,卻隱隱帶著一股悲愴,似懷念。

他慢慢說道:「大人染了風寒睡了兩天,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手一顫,調子竟然折了上去,陡然換了個音色,好象從靜里忽然迸發出強烈的聲響,如裂金石,帶著激蕩的漣漪。

「大人,參宿死了。」

他喃喃地說著,淚水就這樣淌了下來,滴在弦上。那調子竟又折了一折,裂帛一般,從高處砸下,卻又盤轉著繞上去,一次比一次激烈,彷彿要衝擊天門,悲聲陣陣,化做波濤,拍打天地。

胡琴的音色本就悲愴凄涼,此刻為他奏來更是如泣如訴,似是有個人在幽幽夜色里哭泣一般,連吟帶唱。唱破了嗓子,流出了紅淚,化做一片嘶啞,被月光一照,便碎了開去。他大開大闔地拉上數回,潮水沒頂,待退去之後,還是一個人在哭著,淚水流不完。

他的技巧說實話不那麼好,好幾個地方都破了音,沙沙地,有些刺耳,可不知為什麼,澄砂的心卻被這有些拙劣的音色揪了住,翻騰起伏,落不去地上。她吸一口氣,喉嚨都有些哽咽,忍不住說道:「他……怎麼會死?」

參宿,她不熟悉這個西方七星之一,隱約記得是一個老跟在白虎身後的瘦子,臉色好象很白,眼睛裡總有一種驚惶的神情,像只兔子。這個人不是白虎的心腹么?怎麼會死掉?

女宿如同沒聽見她的話,徑自輕道:「參宿這個人,有點膽小,偏偏白虎大人老喜歡叫他做一些危險的任務,他一句話也不敢抱怨,每次得命回來,我就會與他喝上一杯。我剛入印星城做二十八星宿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除了他之外沒人幫我。對我來說,參宿已經成了親兄弟。他現在死了,再沒人陪我喝酒……我只恨,他連魂魄都不得保存下來,這樣一個人,從此就消失了么?等於完全沒有存在過么……?」

他哽咽到說不下去,淚流滿面,也不擦一下。澄砂見他如此悲傷,便不再催,只得在旁邊靜靜看著他。

「前日,白虎大人本想帶大人您一同前往曼佗羅,打算趁著順利攻下紋瀑的勢頭,將北方的勢力完全奪過來。但您病得太重,實在無法上路,白虎大人只得將您留在紋瀑城內,帶著其他人馬先去了曼佗羅。」

女宿拭乾眼淚,淡淡地說著。澄砂暗自心驚,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他,等他說完。

「曼佗羅城早有埋伏,五曜的辰星和熒惑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蠱惑了那裡的城民,居然將整座城防守得滴水不漏。白虎大人本想撤回,回紋瀑從長計議,但……辰星與熒惑卻趁他們不備從城裡出來偷襲,白虎大人被辰星傷了後背,參宿……為了保護白虎大人……被辰星和熒惑殺了……!」

他目中幾乎要滴出血來,滿是瘋狂的恨與殺氣,只聽「喀」地一聲,那把胡琴竟被他生生捏斷!「我……我……有生之日誓報此仇!」

澄砂卻沒注意這些,她的腦子在聽到「白虎被辰星傷了後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不靈光了。白虎,受傷了?剛才還輕言慢笑的那個混帳,他當時居然是受著傷的?她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什麼感覺,那究竟是快意,還是痛楚,更或者,是憐惜?這種複雜的心情,令她忽然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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