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二 修羅笑 第六章

熒惑在天字型大小雅閣里一直捱到了深夜二更,隱約聽見下面八大間豪華客房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無論他怎麼屏息細聽都聽不清楚。他乾脆從華麗的大床上跳了下來,將披散的頭髮束了起來,換上輕便的衣裳,打算去他們的窗口聽個仔細。

他吹滅案上的燭火,然後輕輕推開了窗戶,立即清楚地看到正在他下方的那幾扇打開的窗戶,裡面映出明亮的燭火光芒,巧的是海閣正在他天字型大小雅閣的正下面這個客房,窗戶一推開,海閣清朗的聲音立即傳了上來。

「你們暫時先歇息,我去雅閣找熒惑大哥再敘敘,白天叨擾了他,實在過意不去,被你們一鬧,連聲謝都沒和人家說。以後不可再如此囂張了!」

熒惑心裡動了一下,感動之餘卻有疑惑慢慢冒出了頭。他們既然已暴露了身份,怎的夜間聊天還大開著窗戶?難道故意讓人聽到他們說的話么?

心念一動,他翻身輕飄飄地竄了出去,反手虛掩上窗戶,他的身影化成一抹模糊的黑色,無聲無息地盤踞在海閣房間的窗戶後面。只聽房裡有一個大漢說道:「小主,那人行蹤甚是神秘,名字也古怪,該不會是麝香山那裡的人吧!」

海閣嘆了一聲,連聲道:「蠢材蠢材!麝香山那裡的神怎會那麼輕易地下界?倘若真是神,又怎會與我把酒言歡?你們闖了許久,本事沒長進多少,倒是一肚子的疑神疑鬼惹人厭煩!熒惑是火神,有個恐怖的綽號叫修羅,如果給他知道我們曾是叛逆的餘孽,他早就把我們都殺了!哪裡還會請我喝酒?」

眾人給他說得低下頭去再也不敢反駁,熒惑微微動了動,卻聽有人輕聲走到了窗邊,探出頭來左右上下看了看。他疑心大起,摒著呼吸一點聲響都不發出,那人看了許久,什麼都沒發覺,便反手關上了窗戶。

莫非他們方才一番言語,是想騙過他么?現在又關上了窗戶,難道要開始商討要事?他緊緊貼在窗戶上,動也不動,卻聽海閣長嘆了一聲,彷彿有滿心的酸楚疲憊,無法言語出來。

「自寶欽城被太白征服以來,我們就四處奔波,總盼著有一天可以報仇雪恨,可苦了這麼幾百年來,我們做到了什麼?半個月前那次大規模的謀反,倘若不是大小姐事先警告,恐怕我們現在也已是那冤死的三萬鐵騎中的一個鬼魂罷了。想來顛覆神界什麼的,只是痴人說夢而已,我們都給那個叫清瓷的女人利用來耍了一道。現在回想起來,她原本就沒真心指望過我們能成功,三萬活生生的人與妖,都給她拿來做魘術的引子罷了!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熒惑震了一下,寶欽城?!這些人難道是寶欽城的餘孽?他們說的大小姐是誰?難道是炎櫻?他怎麼也沒想到海閣他們會是寶欽城的人,聽他說的話,有什麼含義嗎?

一個大漢也跟著嘆了一聲,「小主,我們知道你心裡的苦,早在城主去世的時候我們就發下了血誓,無論你選擇走什麼樣的路,我們都誓死追隨!倘若你真無力支撐下去,我們乾脆……」

「住口!」海閣低聲吼了起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就算現在可以苟活於世,難保日後神界會來清帳!與其被殺,不如死得痛快一點!」

他頓了頓,聲音極盡酸楚凄涼,「就算我有誠心順服,麝香山又是什麼地方?豈能容下我們這些先前的叛逆之人?我只恨城主太自私!抱著他暗星的那套理論死了個痛快!可憐寶欽城數十萬百姓,可憐我們這些為他連累的殘臣罪子!如今都苟且偷生,不得見於光天化日之下!我們連一條後路都沒有了!」

說到激昂處,他忍不住潸然淚下,打濕了黑白相間的衣裳,周圍的十幾個大漢也紛紛動容,哭得像三歲孩童。熒惑微微嘆了一聲,一顆心卻軟了下來。

過了半晌,又聽海閣說道:「你們也莫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既然當初走了這條路,便該知道沒有回頭的日子!對於現今的麝香山而言,我們降是個死,不降也還是死,男子漢一輩子,總要活得不悔!沒辦法改變活著時候的路,難道死還沒辦法選擇嗎?!以後如果誰再說降服,立即在我面前自刎吧!我們寶欽城沒有這種貪生怕死的懦夫!」

熒惑從窗戶上退了開來,起身打算回自己的房間,忽又聽海閣低聲道:「懷松,你馬上啟程先去青鼎山,告訴大小姐讓她不用擔心,我海閣的命由她所救,日後自當雙手奉還,沒有鮮血做代價,什麼都得不到的。」

一個大漢答應了一聲,立即出了房門,海閣幽幽一嘆,輕道:「或許趁著神界麝香山印星城正在分裂動亂的機會,我們還可以放手一搏,總還是有希望的……」

熒惑將身體化成一股熱風,從窗戶縫裡鑽了進去,一落地,立即點明燭火,換上寬鬆的薄絲袍子,只聽得樓下海閣的推門聲,然後聽他說道:「我先去熒惑大哥那裡敘上一敘,你們跑了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他飛快地走到窗邊,悄悄推開窗戶,立即看到旅館的後院里一個大漢的身影。此時月色皎潔,院子中的景象幾乎是一目了然,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大漢手裡牽著一隻巨大的動物,雪白的皮毛,上面遍布著漆黑的條狀斑紋,兩眼如金,獠牙尖長,背上兩隻肉翅,張開足有二丈長短。熒惑驚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詭異。

他知道那隻獸是什麼,那是只有印星城中四方之一白虎才圈養的能飛的坐騎,叫做驥獸,世上只有五隻,海閣怎麼能弄到的?還是說事情到底還是和四方有關?他正驚訝,忽又見院子里跑出另一個人,拉住那叫懷松的大漢,急急地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去扯那牽著驥獸的韁繩,看那模樣似乎是在責怪他不該將驥獸牽出來。

熒惑將身體隱在窗前的重重紗帳後面,不讓下面的人發覺他有什麼異動,卻見院子里兩個人忽地一起抬頭往他這裡望了過來,然後又飛快地將頭垂下,彷彿沒事一般。

熒惑只覺心中一動,好生奇怪,那叫做懷松的男子,怎的那麼眼熟?是在哪裡見過嗎?那眉眼輪廓,好象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他甚至連那人左臉上的一顆肉痔都覺得熟悉。眼看懷松將那獸飛快地牽出了院子,熒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這人。正在驚疑,房門卻忽然被人輕輕敲動,他怔了一下,急忙關上窗戶,轉身過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海閣,依舊是斯文俊秀,面含微笑,可現在再看來,他卻覺得有說不出的詭異。這個人身上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印星城與他有什麼關係嗎?能讓白虎將稀世珍寶驥獸出借的人,必然不簡單,或者說印星城在脫離了麝香山之後,終於要有什麼行動了嗎?

兩個人各自暗懷鬼胎,相互偷偷打量了半天,熒惑才面無表情地將他迎了進來。

「這麼晚了還來打擾大哥,實在是不好意思。」

海閣拱了拱手,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熒惑替他倒了一杯冷茶,指尖微微在杯身上一抹,刻下一條細微的紅痕。海閣絲毫未覺,接過茶杯輕嘬了一口,再抬頭時,那條細微的小紅線已經遊走到了他衣領上,安靜地盤踞在那裡,一點聲響都沒有。熒惑面無表情地坐在案前,良久都沒說話。

海閣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讓大哥見笑了,我本不該瞞你。其實我是寶欽城遺留的臣子,我們這一行人,只能做些見不得光的反抗行為。只是雖然我們於麝香山是蜻蜓撼大樹,卻也不曾過於後悔過。倘若大哥覺得不屑與我等結交,等小弟飲了這杯茶,你我就各自分離吧!只是白日叨擾了大哥一頓好餐,實在過意不去。」

他喝酒爽快,喝茶居然也極快,一仰頭就喝乾了杯中的茶水,起身就走。

「為什麼?凡人總是要反抗神?」

熒惑低聲問著,止住了他推門的動作。

海閣沒有回頭,良久,他忽然輕聲道:「熒惑大哥,你知道嗎?其實五曜中,我最欣賞的神就是熒惑了。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對與錯,他擁有的只有強大而已。雖然是個極冷酷的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如果我真能見到他,一定也會像對你一樣親近他。或許也會和他說一樣的話……」

他笑了一下,自我揶揄道:「你看我在胡說什麼呢……忘了我的話吧!你是你,他是他。熒惑大哥,倘若日後你還記得我這個小弟,就去青鼎山找我吧,你的一頓好餐好酒,我一定加倍奉還。告辭。」

門被輕輕帶上,熒惑沉默地坐在案前,慢慢端起杯子,一口喝乾了裡面的冷茶。

青鼎山,在寶欽城與巧山城之間,是南方最著名的山脈之一,連綿數百里,荒無人煙,至今也未能有人安然從山中穿越。他告訴他自己盤踞的地點,是什麼意思呢?現在的局面,似乎變得詭譎,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小心就會掉入某個周密的陷阱里,偏偏最重要的那一點,他怎麼都摸不透。青鼎山一行,看來他是必然要去的了,只是究竟是被人引誘去的,還是他自己的意識,他現在也不明白了。

他有一種預感,好象再前進一點點,就會捉住一點什麼東西。豁然開朗的出口被無數黑色煙霧遮掩,他一直在潛意識裡尋找的東西,那樣的一個人,一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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