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影響我的幾本書

我喜歡書,也還喜歡讀書,但是病懶,大部分時間荒嬉掉了!所以實在沒有讀過多少書。年屆而立,才知道發憤,已經晚了。幾經喪亂,席不暇暖,像董仲舒三年不窺圓,米爾頓五年隱於鄉,那樣有良好環境專心讀書的故事,我只有艷羨。多少年來所讀之書,隨緣涉獵,未能專精,故無所成。然亦間有幾部書對於我個人為學做人之道不無影響。究竟那幾部書影響較大,我沒有思量過,直到八年前有一天邱秀文來訪問我,她提出了這麼一個問題,她問我所讀之書有那幾部使我受益較大。我略為思索,舉出七部書以對,略加解釋,語焉不詳。邱秀文記錄得頗為翔實,虧她細心的聯綴成篇,並以標題「梁實秋的讀書樂」,後來收入她的一個小冊「智者群像」,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最近聯副推出一系列文章,都是有關書和讀書的,編者要我也插上一腳,並且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影響我的幾本書」。我當時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考生,遇到考官出了一個我不久以前作過的題目,自以為駕輕就熟,寫起來省事,於是色然而喜,欣然應命。題目像是舊的,文字卻是新的。這便是我寫這篇東西的由來。

第一部影響我的書是《水滸傳》。我在十四歲進清華才開始讀小說,偷偷的讀,因為那時候小說被目為「閒書」,在學校裏看小說是懸為歷禁的。但是我禁不住誘惑,偷閒在海甸一家小書鋪買到一部《綠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紙石印本,晚上鑽在蚊帳裏偷看,也許近視眼就是這樣養成的。拋卷而眠,翌晨忘記藏起,查房的齋務員在枕下一摸,手到擒來。齋務主任陳筱田先生喚我前去應詢,瞪著大眼厲聲吒問:「這是嘛?」(天津話「嘛」就是「什麼」)隨後把書往地上一丟,說「去吧!」算是從輕發落,沒有處罰,可是我忘不了那被叱責的恥辱。我不怕,繼續偷看小說,又看了肉蒲團、燈草和尚、金瓶梅等等。這幾部小說,並不使我滿足,我覺得內容庸俗、粗糙、下流。直到我讀到水滸傳才眼前一亮,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不愧金聖嘆稱之為第五才子書,可以和莊、騷、史記、杜詩並列。我一讀,再讀,三讀,不忍釋手。曾試圖默誦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姓名綽號,大致不差(並不是每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彩的不過五分之一,有人說每一個人物都有特色,那是誇張)。也曾試圖搜集香煙盒裏(是大聯珠還是前門?)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圖片。這部小說實在令人著迷。水滸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賜進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詳,一生經歷我們也不得而知。這沒有關係,我們要讀的是書。有人說水滸作者是羅貫中,根本不是他,這也沒有關係,我們要讀的是書。水滸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二十回本,問題重重;整個故事是否早先有過演化的歷史而逐漸形成的,也很難說;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盜一伙人在山東壽張縣梁山泊聚義的經過,有多大部分與歷史符合有待考証。凡此種種都不是頂重要的事。水滸傳的主題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一個個好漢直接間接的吃了官的苦頭,有苦無處訴,於是鋌而走險,逼上梁山,不是貪圖山上的大碗酒大塊肉。官,本來是可敬的。奉公守法公忠體國的官,史不絕書。可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貪污枉法的官卻也不在少數。人踏上仕途,很容易被污染,會變成為另外一種人,他說話的腔調會變,他臉上的筋肉會變,他走路的姿勢會變,他的心的顏色有時候也會變。「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過驕奢的生活,成特殊階級,也還罷了,若是為非作歹,魚肉鄉民,那罪過可大了。水滸寫的是平民的一股怨氣。不平則鳴,容易得到讀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責那些非法的殺人放火的勾當。有人以終身不入官府為榮,怨毒中人之深可想。

較近的叛亂事件,義和團之亂是令人難忘的。我生於庚子後二年,但是清廷的糊塗,八國聯軍之肆虐,從長輩口述得知梗概。義和團是由洋人教士勾結官府壓迫人民所造成的,其意義和梁山泊起義不同,不過就其動機與行為而言,我憐其愚,我恨其妄,而又不能不寄予多少之同情。義和團不可以一個「匪」字而一筆抹煞。英國俗文學中之羅賓漢的故事,其劫強濟貧目無官府的遊俠作風之所以能贏得讀者的讚賞,也是因為它能伸張一般人的不平之感。我讀了水滸之後,我認識了人間的不平。

我對於水滸有一點極為不滿。作者好像對於女性頗不同情。水滸裏的故事對於所謂姦夫淫婦有極精彩的描寫,而顯然的對於女性特別殘酷。這也許是我們傳統的大男人主義,一向不把女人當人,即使當作人也是次等的人。女人有所謂貞操,而男人無。水滸為人抱不平,而沒有為女人抱不平。這雖不足為水滸病,但是水滸對於欣賞其不平之鳴的讀者在影響上不能不打一點折扣。

第二部書該數《胡適文存》。胡先生生在我們同一時代,長我十一歲,我們很容易忽略其偉大,其實他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思想學術道德人品上最為傑出的一個。我讀他的文存的時候,我尚在清華沒有卒業。他影響我的地方有三:

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話文。明白清楚並不是散文藝術的極致,卻是一切散文必須具備的起碼條件。他的文學改良芻議,現在看起來似嫌過簡,在當時是震聾發聵的巨著。他的白話文學史的看法,他對於文學(尤其是詩)的藝術的觀念,現在看來都有問題。例如他直到晚年還堅持的說律詩是「下流」的東西,駢四儷六當然更不在他眼裏。這是他的偏頗的見解。可是在五四前後,文章寫得像他那樣明白曉暢不枝不蔓的能有幾人?我早年寫作,都是以他的文字作為模仿的榜樣。不過我的文字比較雜亂,不及他的純正。

二是他的思想方法。胡先生起初倡導杜威的實驗主義,後來他就不彈此調。胡先生有一句話,「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像是給人的當頭棒喝。我從此不敢輕信人言。別人說的話,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我心目中不存有偶像。胡先生曾為文批評時政,也曾為文對什麼主義質疑,他的幾位老朋友勸他不要發表,甚至要把已經發排的稿件擅自抽回,胡先生說:「上帝尚且可以批評,什麼人什麼事不可批評?」他的這種批評態度是可佩服的。從大體上看,胡先生從不侈言革命,他還是一個「儒雅為業」的人,不過他對於往昔之不合理的禮教是不惜加以批評的。曾有人家裏辦喪事,求胡先生「點主」,胡先生斷然拒絕,並且請他閱看《胡適文存》裏有關「點主」的一篇文章,其人讀了之後翕然誠服。胡先生對於任何一件事都要尋根問底,不肯盲從。他常說他有考據癖,其實也就是獨立思考的習慣。

三是他的認真嚴肅的態度。胡先生說他一生沒寫過一篇不用心寫的文章,看他的文存就可以知道確是如此,無論多小的題目,甚至一封短札,他也是像獅子搏兔似的全力以赴。他在廬山偶然看到一個和尚的塔,他作了八千多字的考証。他對於水經注所下的功夫是驚人的。曾有人勸他移考証水經注的功夫去做更有意義的事,他說不,他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要把研究學問的方法傳給後人。我對於水經注沒有興趣,胡先生的著作我沒有不曾讀過的,唯水經注是例外。可是他治學為文之認真的態度,是我認為應該取法的。有一次他對幾個朋友說,寫信一定要註明年、月、日,以便查考。我們明知我們的函件將來沒有人會來研究考証,何必多此一舉?他說不,要養成這個習慣。我接受他的看法,年、月、日都隨時註明。有人寫信謹註月日而無年分,我看了便覺得缺憾。我譯莎士比亞,大家知道,是由於胡先生的倡導。當初約定一年譯兩本,二十年完成,可是我拖了三十年。胡先生一直關注這件工作,有一次他由臺灣飛到美國,他隨身攜帶在飛機上閱讀的書包括《亨利四世下篇》的譯本。他對我說他要看看中譯的莎士比亞能否令人看得下去。我告訴他,能否看得下去我不知道,不過我是認真翻譯的,沒有隨意刪略,沒敢潦草。他說俟全集譯完之日為我舉行慶祝,可惜那時他已經不在了。

第三本書是白璧德的《盧梭與浪漫主義》。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學教授,是一位與時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義學者,我選過他的《英國十六世紀以後的文學批評》一課,覺得他很有見解,不但有我們前所未聞的見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見解背道而馳。於是我對他發生了興趣。我到書店把他的著作五種一古腦兒買回來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這一本《盧梭與浪漫主義》。他畢生致力於批判盧梭及其代表的浪漫主義,他針砭流行的偏頗的思想,總是歸根到盧梭的自然主義。有一幅漫畫諷刺他,畫他匍匐地面揭開被單窺探床下有無盧梭藏在底下。白璧德的思想主張,我在「學衡」雜誌所刊吳宓、梅光迪幾位介紹文字中已略為知其一二,只是《學衡》固執的使用文言,對於一般受了五四洗禮的青年很難引起共鳴。我讀了他的書,上了他的課,突然感到他的見解平正通達而且切中時弊。我平夙心中蘊結的一些浪漫情操幾為之一掃而空。我開始省悟,五四以來的文藝思潮應該根據歷史的透視而加以重估。我在學生時代寫的第一篇批評文字《中國現代文學之浪漫的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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