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到達邊關以外,已是大雪紛飛的天氣了。

由於嚮導得力,很容易地與呼韓邪取得了聯絡。但以兩軍對陣,彼此警戒,經過雙方特殊的安排,所以在三天之後,方能在呼韓邪的帳篷中相見。

「匡少府,辛苦!辛苦!請坐。」

匡衡凍得手足皆僵,噤不能言。直待幾杯熱酒下肚,逐漸回暖。引到火堆坐下,精神稍稍恢複,方能開口。

「單于的精神,還是這麼好。」

「托福!托福!」呼韓邪歉然地:「這種天氣,還要累你出關。」

「還不是來勸和嗎?單于,」匡衡半真半假地責備:「女婿打到岳家,這道理說不過去吧!」

「那不能怨我,我知道,都是石中書的花樣。我一再跟他說,假中不可再假,誰知道他玩假的玩上癮了。這亦未免欺人太甚。」

「單于你不可輕信流言。長安那麼遠,一句話傳來傳去,傳得早就大失真相了。」

「你是說我輕信搖言。那麼,我請問你,王昭君封為明妃,有這回事沒有?」

「是不是,單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明妃是明妃,王昭君是王昭君!而且,明妃的封號也撤消了。」

此言一出,不獨呼韓邪,坐在一旁的胡里圖、隱在幕後的毛延壽,不約而同地都在問:「為什麼?」不過兩個是在心裡問,發聲的只有呼韓邪。

「為什麼?」匡衡帶著點委屈的神情:「還不是表示誠意嗎?為了怕你單于誤會。」

這一下呼韓邪倒是不能不沉吟了。

「單于,」匡衡把握機會,緊接著又說:「我要說句公道話。當時弄巧成拙,我也有責任,不過事到如今,單于你堅持非要王昭君不可,也未免稍微過分了一點。這種天氣,馬蹄子陷在雪裡,好半天拔不出來,你以為打仗是好玩兒的事嗎?」

「這是你們逼我的嘛!」

「誰逼單于來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單于你不是器量很寬的嗎?你倒想想,漢家對你怎麼樣,你不能老想壞的,不想好處。」

「就為了兩國和好,我才向漢家求親。不應該耍我!」

「哪個在耍單于?只有事事遷就,真是像待嬌客一樣。」

「什麼?」呼韓邪問胡里圖:「匡少府說的什麼客?」

「嬌客。」胡里圖為他解釋:「新女婿是很嬌貴的客人,所以叫嬌客。」

「你想,」匡衡接著他自己的話說:「呼韓邪為了毛延壽發脾氣,馬上把毛延壽給你送來;因為對明妃生誤會,馬上撤封。這樣委屈求全,只為想到當年甘延壽、陳湯的一番汗馬功勞,來之不易,應該珍惜。單于,你眼光放遠一點,以我中國四海之廣,人才之眾,選個十個八個比王昭君更美的美人,送來侍奉你單于,也是稀鬆平常的的事。」

這番話,把胡里圖卻說動了,便出面勸解。但剛喊得一聲:「單于!」便為呼韓邪打斷了。

「你少開口!」他轉臉轉對匡衡說:「匡少府,今天晚了,你也辛苦了。請先休息一下,回頭咱們喝酒再談。」

「好,好!」匡衡覺得有點把握了,很高興地說:「回頭我叨擾單于,好好讓我醉一醉。」

於是胡里圖引路,將匡衡先帶到另外一座帳篷。少不得也還有一番比較真誠的話說。呼韓邪當然也要考慮,認為匡衡此來求和,先就給了面子。想到他所說的種種讓步的情形,也是實情,氣便消了一大半。

就在這時候,一轉身發現一個人影。這是胡地最犯忌的事。急忙拔出匕首,先加戒備。只聽見來人急急說道:「單子、單于,是我!」

「原來是你!老毛,」呼韓邪收起匕首:「嚇我一跳。」

「單于倒不說,你那當我是刺客的樣子,拔刀動槍地,嚇我一大跳!」

「那要怪你自己。說過多少遍了,進帳之前,一定要出聲。你總是鬼鬼祟祟的樣子。」

「不是我鬼鬼祟祟,不能讓匡衡聽見我的聲音。單于啊,」毛延壽皮笑肉不笑地:「恭喜你老,又可以作漢家的女婿了。」

「是呀!」呼韓邪搔搔頭皮:「女婿打老岳母,好像有點欺侮人。」

「哼!」毛延壽冷笑:「單于,我說句話,不怕你動氣。你也把人家看得太無用了!憑漢朝,是能讓你呼韓邪單于欺侮的嗎?不欺侮你呼韓邪單于,已經很好了。」

這些話是惡毒的挑撥。呼韓邪的臉色變了。不過,最近由於胡里圖常常苦口婆心的勸解,他也慢慢學會了忍耐。所以臉色終於又恢複為平靜。

一計不成,心生一計。毛延壽故意問道:「單于,你是說太后是你的老岳母?」

「是呀!我還是娶寧胡長公主,做親戚算了。」

「單于,」毛延壽又問:「假的比真的好?」

呼韓邪一時聽不懂他的意思,眨著眼問:「假的怎麼會比真的好?」

「既然如此,人家把真昭君留著等你去娶,你怎麼倒不要了呢?」

呼韓邪越了不解,「匡衡並沒有說這話啊!」他說:「昭君是昭君、明妃是明妃。根本無所謂真假。」

「哼!」毛延壽冷笑道:「匡衡那種騙三歲小孩子的話,怎麼單于也會相信?」

這無異刺他幼稚。呼韓邪心頭惱火,沉下臉來說:「老毛,你好沒道理!看得我也不過三歲的小孩,是不是?」

「是的。」

「什麼?」呼韓邪大怒。一掌便掃了過去。

那一掌掃著,毛延壽的半邊臉會發腫。而他敢捋此鬍鬚,自然早有防備,身子一閃,躲開兩步不慌不忙地說道:「單于,你聽我說個道理。如果不對,你再揍我也不遲。」

「哼!我也不揍你。你如果說得沒理,我讓匡衡把你領回去。」

「好!我說的道理,單于如果聽不進去,也就相處不下去了,不走何等?」毛延壽說:「單于,我先請問你一句話,既然明妃是明妃、昭君是昭君,明妃何用撤除封號?」

「你不聽匡衡說了嗎,為的是怕我誤會。」

「這就怪了!如果與昭君無干,單于誤會些什麼?換了我,一定這樣答覆:明妃不是昭君,昭君住在上林苑待嫁。不信,你自己來看。至於明妃,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有冊封的詔書為憑。何得妄加干瀆?單于,那時候不怕他不自己乖乖認錯!」

呼韓邪不作聲。想來想去,他的話駁不倒,內心怕真的有蹊蹺。

「單于,我把他們的用心說給你聽吧,明妃就是昭君,暫撤封號,是要看你單于態度。如果息事寧人,馬馬虎虎算了。

他們樂得把假昭君送了來,真昭君仍舊封妃。倘或單于一發狠,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怎麼不同?」

「單于,你倒想想匡衡的話!你發一發脾氣,把我老毛給你送回來了。再發一發脾氣,把明妃的封號撤消了。單于啊單于,你的脾氣真管用。」

「原來發脾氣有那麼大的好處!」呼韓邪失聲說道:「我自己還覺得過分了呢!」

「一點都不過分,」毛延壽很起勁地說:「旁觀者清,什麼都瞞不過我老毛。單于,你該大大再發一回脾氣。一發,準保天下第一美人,歸你的懷抱。」

呼韓邪沉吟了好一回,終於下了決心,「好,」他說:「再大大地發他一回脾氣!」

牛皮帳外大雪紛飛,帳內溫暖如春,匡衡先還有點拘束,因為胡婦行酒,未語先笑。而且勸作「不中規矩」,肌膚相觸,不算回事,這在講禮法的匡衡看來,是一件很令人受窘的事。

可是新釀的青稞酒,幾杯下肚,肥腴的燒羊肉,補充了精力之後,他的心境不同了,想起淳于髡所說的「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不同境界。油然而起放浪形骸的慾望,同時因為爐火熾旺,身上燠熱難受,索性卸去長衣,換了胡裝的短服,擁著胡婦,歡然快飲了。

可惜言語不通,未免煞風景。舉座所可交談的,只是呼韓邪與胡里圖,因而他想起一個人,「毛延壽呢?」他問。

「毛延壽水土不服,也怕冷。」呼韓邪說:「我送他到比較暖和的地方養病去了。」

「喔!」匡衡趁機說道:「既然他水土不服,不如我把他帶了回去。」

「那怕不行,」呼韓邪說:「他住的地方,得好幾天路程,恐怕趕不及。匡少府,你預備哪一天回去?」

「只要單于歇兵和好,我隨時可以走。」

「歇兵和好也容易,」呼韓邪說:「我暫時不動手,等他們把寧胡長公主送來。」

「當然,當然!」匡衡立即介面:「我一回去就奏聞皇上,擇吉啟程,將寧胡長公主連一份極豐厚的嫁妝,一起送來。說不定,我還要走一趟。」

「辛苦,辛苦!感激不盡。不過,匡少府,你總知道寧胡長公主姓甚名誰?」說至這裡,呼韓邪的臉色一變,「煩你上覆太后,把真昭君送來成親,萬事皆休。不然,哼!哼!」

這一下,將匡衡的酒興綺念,一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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