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直下,到了江陵作短暫的逗留,等各地採選的良家女子集中之後,方始轉由陸路北上。自襄陽折往西北,出紫荊經藍田,入長安。
長安城高三丈五尺,周圍六十五里,南北形狀不同,城南是南斗,城北為北斗形,所以有人叫長安城為斗城。
斗城中經緯各長三十二里十八斗,八街九陌、三宮、九府、三廟十二門、九市、十六橋,帝都繁華,甲於天下。但昭君未能細細領略。安車自長安東面的青城門駛入。一直便趨掖庭。
掖庭在未央宮,是漢初所建的三宮之一。周圍有二十八里之廣,內有殿閣三十二處,金鋪玉戶、青瑣丹墀,富麗非凡。妃嬪所住的後宮。名為椒房殿,以花椒和泥塗壁,取其芬香溫燥。其中共分八區,或稱殿、或稱舍,最有名的是第一區昭陽殿與第三區增成舍,玉砌朱欄黃金檻,處處與眾不同。
掖庭就在後宮的兩翼,分東西兩處,秭歸四美,分配在東掖庭,入門之初,照例登錄,首先上前的是韓文。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管登錄的宦官問。
「我叫韓文,荊襄秭歸人。」
「長得倒還文靜。」那宦官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問:「有什麼特長?」
「我會刺繡。」
「那很好。深宮寂寞,不愁日子不能打發了!」宦官提高了聲音叫:「下一個。」
下一個便是趙美,自己報了姓名籍貫。不知怎麼,那宦官對她的印象不好,話就不好聽了。
「名美而已!」
雖只四個字,卻讓趙美如箭穿心般難受。林采見她滿臉通紅,淚光閃現,知道她聽懂了那宦官的刻薄話,說她「名美人不美」,急忙握住她的手,投以撫慰的眼色。
「你呢?」宦官不理趙美,看著林采問:「是何名字?」
「林采。雙木林,風采的采。」
「風采不壞!那裡人?」
「我們四個,都是秭歸來的。」林采一面回答,一面回頭看著昭君。
這一下,使得原本為眾所矚目的昭君,越發吸引了所有的視線。那宦官將她從頭看到腳,不斷地點著頭。
為了掩飾羞窘,昭君索性自己報名,「我叫王嬙。」
「哪個祥?吉祥的祥?」
「是女字旁,一個吝嗇的嗇字。」
「這個字倒少見。」
「她又叫昭君。」林采介面,「昭彰的昭,君王的君。」
「這個名字好!冊籍上就登記王昭君好了。」
突如其來地插嘴,兼以聲音陰冷,昭君與林采都微一吃驚。抬眼看去,方始發現宦官身後,高大宮門所遮蔽的陰影中站著一個又干又瘦的中年人,臉如削瓜,鷹鼻鼠眼,看上去不似善類。但看他的服飾,聽他發號施令的口氣。便知他的身分不低。林采比較世故。便即報以一笑,那人卻毫無表情,一雙眼睛只盯著昭君。
那宦官登錄了名字,便又問道:「你有什麼特長?」
「一無所長?」
「不,不!」林采趕緊又說:「她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精於女紅,是我們秭歸的第一美人。」
「名不虛傳。」宦官指著昭君所提的布囊問:「那是什麼?」
「琵琶。」
「琵琶!好極了,好極了。恭喜你!聖上最喜愛的樂器,就是琵琶。」
昭君誠然多才多藝,但洒掃鋪設這些收拾屋子的瑣事。在家絕少自己動手。所以一到了被指定的住處,望著蕭然四壁,與地上雜置的箱籠,領有茫然之感。
「昭君,」出現在門口的林采,詫異地問:「你在發什麼愣?」
「我不知道從何措手?」
「喔,」林采笑道:「你從沒有自己做過,難怪你!來,我來幫你。」
於是反客為主,一切都是林采安排,昭君反而只是聽指揮、供奔走而已。
一面做事一面說閑話。林採的行李不多。老早布置好了,還去各處串門,打聽到好些有關掖庭的情形,此時一一說與昭君。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掖庭令孫鎮調職了。
「怪不得!我老在納悶,怎麼到了掖庭,是他自己所管的地方,反倒不見他的蹤影。」昭君接著問說:「那麼,新任的掖庭令是誰呢?」
「就是站在大門口,陰惻惻,臉上沒有四兩肉的那個人,名叫史衡之。這個人,」林采向窗外張望了一下,雖無人偷聽,還恐隔牆有耳,特意走近昭君身邊,低聲說道:「這史衡之陰險無比,可得當心他!」
「喔,林姐姐,你必是聽到什麼了?」
「是啊!不然我亦不好隨便冤枉一個人。據說,他原是孫鎮提拔起來的。這一次孫鎮出使,由他代理,居然秘密地奏了一本,說孫鎮的措施如何乖方?是告到皇太后那裡,皇太后便吩咐皇上,拿孫鎮調出去管離宮。史衡之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掖庭令。」
「這麼說,掖庭是歸皇太后管?」
「皇太后要拿權,也沒有她的辦法。」林採的興趣在談史衡之,把話題又拉了回來:
「史衡之這個人,心很黑,死要紅包。」
「這。我爹已經替我準備了,是十兩銀子的見面禮。」
「你送十兩,我也送十兩。還有,」林采問道:「照料我們起居的傅婆婆,也該給個紅包。你看送多少?」
「至少也得五兩吧?」
「好!我去通知韓文、趙美,大家送一樣的數目。」
林采一走,傅婆婆正好也來了。名為「婆婆」,實在是個中年婦人,肥大白胖,風韻猶存,只是舉止言語,裝成老祖母的樣子,所以成了「傅婆婆」。
傅婆婆是掖庭中許多女執事之一。掖庭的房舍,千篇一律,一排一排,鱗次櫛比。每一排中間是一條南北向的甬道,稱為「永巷」。東掖庭共有四十二條永巷。便有四十二個像傅婆婆這樣的女執事。她們的身分不上不下,類似大戶人家的「管家婆」,權威要看主人信任的程度而定。傅婆婆很能幹,一直都受掖庭令的看重,所以在東掖庭中,是個有頭有臉的女執事。
她的能幹,當然包括知人之明在內。第一眼看到昭君,便知她在掖庭。不過如逆旅的過客。因而特獻殷勤,來看看有什麼可以爭取昭君好感的機會。
傅婆婆問長問短。殷勤得很。卻又不是沒話找話瞎敷衍。
所問的話。不是人家擔心的,便是人家有興趣的。在昭君看,世上從未有像傅婆婆這樣善體人情的人,因而一下子就全心傾服了。
看看敷衍得夠了,傅婆婆起身說道:「王姑娘,我就住在北頭小屋。不拘時候,有事儘管招呼我,不要怕不好意思,臉皮薄,自己吃虧。」
不說她自己願意日夜照料。卻提出忠告,說「臉皮薄,自己吃虧」。這話在昭君聽來,親切無比,不由得便說:「傅婆婆,你請慢走!」她把本預備等林采來,一起交出去的紅包取了出來,遞到傅婆婆手上,「這十兩銀子,煩你送給史長官。」
傅婆婆想了一下說:「好!先存在我這裡。等多幾個人托我,一起送上去。」
「對了!託付了你,了我一件事。這五兩銀子,送你買件襖穿!」
「這可是受之有愧了!我如果不收,你心裡一定咕嚕。以為我嫌少。」傅婆婆很懇切地說:「說實話,王姑娘,我指望你的,不是這麼五兩銀子。這話——暫時也不必說它!反正我領你的盛情就是。」
傅婆婆倒真的是一片好心,巴望昭君即日就能上承恩寵,很想替她在史衡之面前,重託一托。但初想如此,再想不妥,這個新任的掖庭令,疑心病特重,必以為自己是受了昭君的多大的好處,所以力薦,那就弄巧成拙了。
不過,她本心也真的喜愛昭君,入晚無事,又來探望。對燈獨坐,鄉思飛越的昭君,遣愁無計。當然也歡迎有這樣一個人來閑談破悶,所以急忙起身讓坐,態度上表現得很熱烈。
「一個人在想家?」
昭君笑了,然後點點頭問:「傅婆婆怎麼知道?」
「這我看得多了。我也不來勸你,勸亦無用,過些日子,自然而然就好了。」
「但願『這些日子』快快過去。」
「別人不敢說,像你,這不過短短的幾天。」傅婆婆說:「一出了頭。花團錦簇的日子,即使想家也不要緊!」
「怎麼呢?」
「那時候,你要——」傅婆婆突然問說:「王姑娘,府上還有那些人?」
「爹、娘,兩個哥哥!」
「都好福氣。」傅婆婆脫口稱讚。
這意思是說。父母兩兄都可因她的承寵而貴盛。果能如此,自然得極大的安慰。昭君不由得綻開了笑容。
「唉!」傅婆婆突然嘆口氣,「今天我才懂了。」
昭君愕然,「傅婆婆,」她問:「何故忽發感慨?」
「今天我才懂了,說什麼美人一笑,能夠忘憂。果然有這樣的事。」
原來是極大的恭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