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李凌俊先生。

⊙文載二○○三年一月十六日上海《文學報》。

「老莊稼漢」呼喚「尊嚴」

李凌俊:有讀者認為,從《醜陋的中國人》到《我們要活得有尊嚴》,似乎經歷了一個從「抨擊」到「祝福」的過程,這是否與柏楊先生近年來的心境變化有關?

柏楊:記得剛開始寫《柏楊版資治通鑑》那年,為了一件我覺得受到欺負的事,大發脾氣,以致遠流出版公司董事長王榮文,設筵向我道歉。五、六年後,同樣事再度發生,我卻覺得那是一個屁,王董事長問我說:「奇怪,我告訴編輯說,看吧!柏楊又要跳高了。可是你竟沒有跳高,平靜如常,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很後悔上次的大發脾氣,即令有人欺負,我也應該包容。」他說:「你怎麼忽然明白起來了?」我說:「你門縫裡瞧人,把人瞧扁了,你認為我不會成長呀!」

李凌俊:從表面上來看,知識界似乎正在變得寬容,但實際上,這是一個犬儒主義盛行的年代,相當一部份知識份子迅速地蛻變為「知道份子」、「知利份子」、「知樂份子」和「知趣份子」,許多舞文弄墨的人只講風光不講風采,更不講風骨,作為一個有社會擔待感,有良知,有獨立見解的知識份子,在清醒之餘,柏楊先生是否會感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如果有,該如何排遣這樣的孤獨?

柏楊:您說現世代是一個犬儒主義盛行的世代,我有同感。醬缸文化,就在這世代發揮了強勢的功能!中華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有時候聰明得冒泡,對任何流行的普世價值,都能霎時間一口吞入,在內化之前,隨時都會脫口噴出。像斑馬線,我們常誇耀我們也有斑馬線,但外國斑馬線保護行人,我們的斑馬線則把行人誘進來壓得頭破血流。一九六○年代,孫觀漢博士把「愛」引進台灣文化界,十年之後,「愛」氾濫成災,到處是「愛」,甚至出現「把交通的愛找回來」這種標語。二十一世紀開始,人權成為我們社會顯學,每個人都吶喊人權,教師穿拖鞋、短褲,打赤膊上課,沒有人敢幹預,因為他有人權。羅蘭夫人在巴黎斷頭台上,曾悲慟說:「自由!自由!天下多少人用你的名字作惡!」真害怕有一天,我也會喊出來:「人權!人權!天下多少人用你的名字作惡!」

很多追求人權理念或民主理念的人,如同索忍尼辛先生,都變成道德家,轉而乞靈道德。我認為我們必須創造出新的中華文化,與傳統不同的新的中華文化,能夠改變一個細胞,就是一個細胞。

李凌俊:看過柏楊先生的《回憶錄》,生活對您似乎不公,但是在您的作品中卻看不到任何怨恨和不滿,長久以來,知識份子的苦難都非常深重,除卻精神上的苦難,還有物質上的柴米油鹽的問題,生老病死的困頓。可以說,柏楊先生是從苦難中跨越出來的一個人,回首過去,您覺得您是如何跨越的?如果有一個特定情境,您願意再次經歷一遍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嗎?為什麼?

柏楊:謝謝您對我的讚許,我會努力追求這些美德。實際情形是,我不過天真的盼望言論自由,揭發社會黑暗,伸張正義,幫助政府治國安民。卻不知道,我犯了大錯,「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我這個「早起的蟲兒」,被「早起的鳥兒」一啄下肚。

民主政治迫使鳥兒吐出我們這些「早起的蟲兒」,然而,有些蟲兒已伏屍刑場,有些蟲兒已死在牢房,有些蟲兒現在仍囚禁瘋人院,呻吟度日,只有最幸運的一些蟲兒,尚活人世。我正是這群殘存的幸運者之一。我擁有雄厚的企圖心,用全副生命,從事於使以後世世代代,都沒有人再有我這種災難的工作——人權教育。

李凌俊:請柏楊先生談談你的新書,為什麼會將「尊嚴」而不是別的什麼作為對全體中國人的祝福?

柏楊:宇宙萬物,只有人有「尊嚴」,這是一種天賦,與生俱來。人有尊嚴之後,才能成為一個人。一個沒有尊嚴的人,固然馴順得可以作為家奴,也可能邪惡得成為蛇蠍。讀了《二十六史》,我真是悲慟:中華人一直活得沒有尊嚴!因為我們的文化中缺少尊嚴。雖然偶爾有先聖大哲說出人性尊嚴的話,也只不過幾句話,寫在書上,而書,放在書架上,供後人憑弔。漫漫長夜,一直到二十世紀。除了佔一半人口的婦女,已從纏足的酷刑中解放出來外,其他和西方文明國家相比,二十世紀反而是中華人最羞辱的一個世紀。前年,一個記者團訪問馬其頓,馬其頓的孩子們面有饑色,穿著破爛的短褲,跟著記者團到處跑,記者們給他們麵包、錢——鈔票,他們都不接受(只接受巧克力糖)。這些記者都曾經到過我們大陸,他們看到的中華小兒小女,和大兒大女,可不是這樣。這個故事使我哀傷。

李凌俊:柏楊先生最近在忙些什麼?對於自己新獲得的「老莊稼漢」的稱號作何感想?

柏楊:最近忙著臥床患病,和為香港《明報月刊》寫一個專欄。我還不知道大陸讀者封我「老莊稼漢」綽號。在台灣我倒是有人叫我「老天真」或「過動兒」。我想「老莊稼漢」的意思是嘲笑我已這麼大年紀了,仍那麼土頭土腦吧!除了「賣國賊」綽號我不敢當以外,其他任何綽號我都接受。綽號使人感到親切、溫暖。

李凌俊:最後,希望柏楊先生對大陸的讀者說幾句話。

柏楊:千言萬語,只兩句話:「我們要做一個有尊嚴,也尊重別人尊嚴的人。做一個有誠信,也有能力包容別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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