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湯芝萱小姐。

⊙文載一九九七年五月台北《出版界》雜誌。

見書就讀的人

以小說《異域》、雜文《醜陋的中國人》聞名海內外,新詩獲國際桂冠詩人獎,白話文改寫《資治通鑑》而讓一般人也能登其殿堂的柏楊,去年又以《柏楊回憶錄》轟動書市。這本書除了揭露柏楊先生個人的遭遇外,也提到他坎坷的求學生活及閱讀經驗。究竟「閱讀」對他而言是何況味?又是如何造就出今天著作等身的柏楊來?以下試擬了幾個問題,也許讀者能在其中尋回讀書的趣味!

問:啟蒙書對您日後寫作的影響如何?

柏楊:我有很多朋友,從小就不喜歡文學,而喜歡數理。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找一些他們認為最枯燥的書來看,作為催眠。所謂最枯燥的書,就是小說,包括新小說和舊小說。一位同學告訴我說,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看完「一頁」小說過(可不是「一本」)。而另外一類朋友,包括我在內,卻認為天下最枯燥事,莫過於數理。這兩種人很顯然的,在社會上走的是兩條相距愈來愈遠的道路。這項巨大的不同,從什麼時候分岔的?事關專業學問,我並不懂,但就我自己的體驗,我之所以這麼厭惡數理,可能在我遺傳的基因裡面,缺少數理方面的染色體。但也可能和我上小學時候的老師侯萬尊先生無情的體罰有關,使我對數理,由畏懼而拒抗,由拒抗而畏懼。假如當初我的作文課,偶爾有一篇寫得不夠水準,而被老師把手打得紅腫,而數學老師卻和藹可親的話,我可能成為數理大師也說不定。

不管什麼原因,不管是福是禍,我被逼自動自發的走上了文學這一條路。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讀過當時中華書局出版的《小朋友》,但內容已不記得,等到小學四年級,我接觸到的第一篇新式文學小說,就是葛非先生到課堂上朗誦給我們聽的一篇短篇小說《渺茫的西南風》,情節不復記憶,但是它的那種哀怨的氣氛,直到六十多年後的今天,仍忘不了那位老師,忘不了那間教室、那所學校,以及女主角的悲情。

這篇小說,是使我喜歡文學,從事文學創作的第一因,稍後,我看《小五義》、《七俠五義》、《續小五義》以及《荒江女俠》、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我說,就那時候,激發出來一個小男孩心靈上,對俠義行為的崇拜情操。更稍後,我讀《三國演義》、《水滸傳》,都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後來,初中一年級,我才開始讀《紅樓夢》,但讀不到一半,就再也讀不下去,有人告訴我,那是中國第一部文學巨著,我卻嗤之以鼻,因為即令包括後半部書在內,從頭到尾,一直沒有出現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得雞飛狗跳的場面,對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而言,凡是沒有打鬥的書,都不是好書。後來我看張恨水先生的《啼笑姻緣》,那是使我入迷的第一部純情小說,然而,真正把我引入文學、醉心文學的一本書,卻是名不見經傳的《作文描寫辭典》。這一類的書在十年前的台灣市場上,也曾出現過,現在大概不流行,市面上已看不到了,深感可惜。它把很多小說和散文作品上的精采描寫(包括風景、場景、動作,和心理變化)做片段的摘錄,看了之後,不但擴大自己的遐思,也會從這些片段的描寫中,進入另一個朦朧的世界,激發深入探討的慾望。像我看到一段描寫丁玲女士的第一任丈夫胡也蘋被秘密逮捕的夜晚,丁玲挨門逐戶到朋友家尋找的情形,詭譎而恐怖,使我決心要看完全書,全書名《自殺日記》。後來才知道,不過二十幾歲的胡也蘋,於當天夜晚即被槍決,而我對丁玲的美好印象,一直維持五十年之久。

一個作家的原動力,不決定於他一生所看到的第一本書,有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他一生中看到的第一本書是哪一本,但一定有一、二本重要的書,在他年輕的時候,在心靈中發酵,如果換了其他性質完全不同的一、二本書,他可能走上另外一條路,那一條路,固然可能是一條和他性格不合的痛苦的路,但也可能是一條使他改頭換面、更歡樂的路。

問:您的讀書方法是?

柏楊:自從去年(一九九六)《回憶錄》出版,洩露了底牌。朋友們才知道我根本沒有受過什麼正規教育,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我也從來沒有畢過什麼業。即令勉強畢業,最後,也被開除。這項底牌不僅使朋友們吃驚,連我自己痛定思痛,也跟著吃驚。《光華》雜誌總編輯王瑩女士在訪問時,特別提出來問說:「你的學問為什麼那麼精湛?」我嚇一跳的程度,幾乎要用擔架把我抬出來,假如我堅持說我沒有學問,一定會有人譏諷我故作謙虛,但如果說我有學問(我真希望我有學問),那我實在是大言不慚。我只不過是喜歡讀書而已,而我又沒有能力讀外文的書和略為深奧的古文的書。假定把一個知識份子比做可以擠出牛奶的牛,那接受正規教育的人,他們吃的是高度營養的飼料,而我不過是一個野生的作家,吃的是大地上我所可能吃到的各式各樣的東西,其中有些是有營養的草,有些是有毒的草,我唯一的特徵就是飢餓,不但吃草,而且吃樹皮,甚至於吃泥土、吃糞便。

一個野生的知識份子和飼料的知識份子最大的不同是,飼料知識份子有師承,有師承的學者,難免不被納入學說流派,和社會利益團體,使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受相當約束,但他們也建立了一個保護網,保護他們自己的學說和地盤,榮耀和生活。野生知識份子則不然,他是孤獨的動物、寒冷的動物,沒有保護網,沒有避難之處,但是,他的思想不受任何師承局限。

具體的說,在這種野生的生態情況下,我讀書簡直是沒有方法,唯一的方法就是見書就讀,只要能夠消化吸收,世界上幾乎沒有負面的書,每一本書、每一個字,都有足夠的營養。

問:您認為讀者該如何讀您改寫的《資治通鑑》?

柏楊:這個問題是否可改為:讀者們如何讀《資治通鑑》?我實在不敢以教師自居,厚顏的告訴讀者先生,應該如何讀一本書。我只能就我自己讀《資治通鑑》的感受,也就是在讀《資治通鑑》過程中,我所得到的益處,舉出幾點跟各位朋友分享。

第一:每一個人都知道,毛澤東先生的案頭,數十年如一日的都放著一部書,就是《資治通鑑》,他曾經告訴別人,說他翻閱過四十幾遍。政治人物中,毛澤東先生是最熟悉《資治通鑑》的一位,使他在長期的內鬥中,無往不利。專制時代,對年輕人而言,已成為過去,但像我這樣年齡的人看來,專制時代就在昨天,而專制時代的政治鬥爭既慘烈而又精密,當鬥爭白熱化不能轉彎的時候,有權力的一方一定拋出終極武器,這項終極武器一旦出籠,再堅強的對手都會瓦解,被鬥成一團血肉,這項終極武器就是「誣以謀反」。歷史上多少首領賜給他的部下免死鐵券,向他保證無論犯任何罪(包括殺人),都可以赦免,除了謀反。這就使事情變得簡單明瞭,當他想殺你的時候,只要說你「謀反」,就一切搞定,像劉邦殺韓信、像趙構殺岳飛、像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像蔣中正的白色恐怖。

第二:《資治通鑑》將近一千萬字,人物千萬,有帝王有將相,有盜匪有小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然而不管他是幹什麼的,只要在他名下出現「驕傲不可一世」之類的句子時,你就可以壓下賭注,再往後翻三、五頁(大傢伙也不過三、五十頁),就會發現他一定覆亡。如果不是身敗名裂,一定是全族屠滅,最幸運的(這種幸運很少),也是狼狽下台、丟人砸鍋。

第三:古人說「物先必腐,而後蟲生」,這句話曾經被科學家(包括聰明的我在內)認為是不可能的,任何有機體一定先感染了濾過性病毒,然後才腐爛,可是如果你把《資治通鑑》多看幾遍的話,你會發現這句話真可以說是金科玉律、萬世永存。不僅《資治通鑑》上所顯示的史實,即令在西方世界,也是如此。當一個國家(包括政府、政權、政治實體),只要它內部不先腐爛,任何外來的力量都不能把它摧毀。外來的力量,最多可以催化內部的腐敗,但它不能代替內部的腐敗,而內部的腐敗包括:頭目的驕傲顢頇、官員的貪污說謊、武裝部隊的向心力瓦解、人民普遍的怨憤,以及中央政府錯誤的決策。當這些條件都具備的時候,這個國家的免疫系統就整個破壞,而染上了政治性的愛滋病,一個小感冒,就可能奪命。《資治通鑑》記載了六十七個國家(包括政府、政權、政治實體)的興亡,字字行行,可以做為例證。

第四:專制帝王和獨裁領袖,最恐懼的是叛變;最喜愛的是忠心耿耿,認為那是大節。不錯,大節建立在忠心之上,但是《通鑑》上可以看出:忠心似可分為四等,最高層次的忠是神性的忠,忠於以全體人民(有時候也包括統治者)幸福為依歸的理念和責任。神性的忠異化而成為第二層次的人性的忠,追求正義、公平,這是大多數人逗留的階層;以各人的性情和品格,決定自己的位置,而終極的目標是忠於事。人性的忠繼續異化而成為第三層次的狗性的忠,只忠於特定的人,諸如「領袖」、「帝王」、「頭目」之類,這類人物最大的特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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