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吳清泰先生。

⊙文載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吉隆坡《星洲日報》。

華人才是真正的經濟動物

很高興見到柏楊在吉隆坡穿得好,住得好——我們的見面地點是在本坡某大酒店的冷氣房裡。當時,我一眼瞥見他雙腿上的長褲料子並不簡單,他上身穿一件水藍色長袖大衣,外罩一件絨質驅寒背心。身材略瘦,但頗有高度;眼鏡片後的雙眼露出誠懇。樣子滿好看的,不像六十多歲的人,倒像是四十歲的樣子,不知是否養顏有術?

當時,《蕉風》的記者正在訪問他。我在一旁坐在床沿稍待。

大約半小時後,我就坐在原先那位《蕉風》記者坐過的沙發裡,舒適地對柏楊先生展開了問題攻勢。

吳:柏楊先生,談談你的寫作習慣好嗎?

柏:寫作習慣嘛……我寫這麼多年,沒有什麼特別習慣。上午可以寫,下午可以寫,晚上也可以寫。並不是一下寫幾小時,而是寫寫走走,發發牢騷,說「不要寫了」,然後又繼續寫下去。社會上對我誤會,說我寫得很快。其實,我並不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那一類,我沒有這個本領。

【自認寫作的速度不快】

平常我寫作,兩千字往往要寫一整天。有時兩天三千字也寫不出來。看起來我產量多,那是因為時間久了,幾十年不斷的寫……寫了三十多年了,不算多產。我幾乎每天都寫一點,累積起來,好像產量很多。其實我筆下很慢。

我滿羨慕別人快,實在的,我的速度沒那麼快。有時候一段文字我會寫十幾天,滿辛苦的。

吳:你的寫作資料是怎樣來的?

柏:很難說,寫雜文需要各方面的資料。我看書很雜,有的人看書要選,因為他們時間有限。但對一個專欄作家來說,可以說是真正的「開卷有益」。開車時遇到紅燈,停下來,翻翻隨手帶的報紙,或聽聽收音機評論,都可以得益。

吳:你最喜歡的書是什麼?

柏:這個……我什麼書都喜歡。對,我比較偏向歷史書,《資治通鑑》我是滿喜歡的。其他《二十五史》、《紀事本末》、《史記》、《戰國策》、《國語》都喜歡。

吳:你為什麼要寫《中國人史綱》呢?

柏:那是因為美國史給了我很大的啟示,他們開國不過短短的兩三百年,他們的歷史,從移民開始,講得非常清楚。中國歷史講不清楚,讀起來很困難。為什麼呢?

【著《中國人史綱》的動機】

希臘歷史學之父,描寫波斯之戰,波斯攻打雅典之役時,波斯國王正在飲酒作樂,戰敗的戰報傳來,國王跳起來又坐下,坐下又跳起來。寫得非常生動,他們在三千年前就可以寫得這麼美。中國字彙貧乏,沒有這麼活潑的字彙。好比形容發怒,除了「大怒」之外,沒有更恰當的形容詞來描繪發怒的人表情和心理狀態。

中國歷史記載,一片糊塗,必須講清楚,說明白,很容易瞭解才行。

吳:《中國人史綱》的正確性達到什麼程度?

柏:我寫《中國人史綱》跟別人寫法都不一樣,我相信我的資料是正確的;因為我有根據。

中國歷史習慣以政治為主,經濟變化很小,變動很小。中國的歷史是政治史,不是經濟史。你如果不懂得中國政治,就沒辦法寫中國歷史。我不是說我懂得中國政治,但是我懂得中國官場,而且又肯說實話,所以我認為,我寫中國歷史最是適合。好比一個木匠,他憑他的經驗和學習心得,知道木質構造,耐不耐久,高品質低品質,他可以立刻判斷,普通人像你我就不行。

而普通寫中國歷史的人,對現實政治的中國內涵,卻不知道。

吳:你怎麼懂得現實政治?是因為你坐過牢?

柏:我不只是坐過牢——你是問我怎麼懂得中國政治?因為我知道中國官場。官場的情形,即令做過官的人也不見得一定知道。還有一點,他們講話總有保留。我看過一篇「責備宰相」的文章,它不責備皇上,卻責備宰相,這是不對的。因為,宰相沒有資格負責,他負不起,那全是皇上的事,這就是對中國政治的認識。你沒有這個認識,怎麼寫中國歷史?皇上堅持要殺你全家,滅你九族,宰相怎麼辦?(柏老說最後這句話時,語氣很激烈,聲音高昂起來。)

吳:你是不是對各國的歷史都讀得很多?

柏:我只是比較喜歡歷史。但不是讀得很多,很喜歡就是了。

吳:你除了讀書寫作,還興趣些什麼?

柏:很單純,喜歡睡覺、抽煙……喜歡吉他,但不會彈。我想,有一天生活好一點的話,我想我會培養情緒,彈彈琴、唱唱歌,我對人家能夠彈琴唱歌,倒是滿羨慕的。

我太太喜歡音樂,所以,貝多芬對我也有影響。欣賞高品質的東西,沒有水準就欣賞不了,我逐漸也能欣賞貝多芬的了。

吳:你對流行歌曲的看法怎樣?

柏:流行歌曲是時代的聲音,它代表這個時代。流行歌曲有它產生的原因,因為青少年接受它、需要它、甚至會為它瘋狂,老一輩的人應該尊重他們的選擇。

【流行曲並無不良意識】

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不良意識,流行歌曲沒什麼了不起,說它影響國家興亡,太簡單化了。天下的東西,良和不良並沒有嚴格標準,難道你聽了不舒服就是不良?

吳:你對瓊瑤小說有什麼看法?

柏:沒有看過瓊瑤小說,因為她比我年齡小。(柏楊這句話引得旁聽者大笑,連他自己也大笑起來)。

在編《中國文藝年鑑》的時候,有人不贊成將瓊瑤小說編進去,說那不是文藝作品。但它不是文藝作品,又是什麼作品?難道是武藝作品?如果你認為它不好、不夠格,你可以批評它;但它存在,而且受讀者歡迎,不能抹殺。你不喜歡是另一回事,它有沒有影響力,有沒有大的影響力又是另一回事。

好比旅客來旅店登記租房子住,你儘管不喜歡他,你總不能把他的名字從簿上取消。

吳:你剛才不是說你什麼書都看的嗎?為什麼瓊瑤的書你沒看呢?

柏:並不是所有的書都看,而是什麼性質的書都喜歡看。台灣文學作品看得很少,因為都是熟朋友寫的,太熟悉了。

吳:還看武俠小說嗎?

柏:當然看(隨說隨點頭),很喜歡金庸的(聲音低而溫柔)。

吳:為什麼?

柏:因為他文筆很優美,內容實際。他是以人道、民主、國家民族立場來寫的。

吳:除了金庸還有誰?

柏:還有古龍、王度廬……。

【不談現實政治】

吳:有沒有看金庸的政論?

柏:沒有機會看。

吳:寫不寫政論?

柏:不談政治!(聽者大笑,在笑聲中,聽到柏老幽默地)不談還坐了十年牢。不過我現在談的是關於中華人品質問題,比政治更重要,是政治的根。

吳:聽說你不久前去了美國一趟,你對美國總的印象怎樣?你認為美國是否過於民主?

柏:美國和馬來西亞一樣,都是禮義之邦。那裡的民主制度滿好的,美國人個個佩槍,那是他們的歷史包袱,傳統如此,他們覺得不佩槍才是不可思議的。凡事有人贊成,必有人反對,容忍這種反對,才是民主,沒有什麼「過於」不「過於」?

吳:你對同性戀的看法怎樣?

柏:同性戀是個人的事,我們為什麼要干涉它?喜歡吃咖哩就吃咖哩,喜歡吃麵就吃麵,這是他們自己的事。

吳:同性戀是否違反道德?

柏:同性戀是心理問題,不是道德問題,你想想,男人為什麼不愛女人?那是他們先天是這樣子,不是他們故意標新立異,是上帝規定下來的。遺傳學上說,有的人是先天排斥異性的,他們是心甘情願的嗎?

吳:你反對少年人看瓊瑤小說嗎?

柏:我不反對,我為什麼要反對?一切讓他們自然發展,他們又不偷又不搶。什麼書都有人看嘛。不讓他們看?那要有充足的理由,使孩子接受才行。瓊瑤小說就是適合這種年齡、這種心理狀態的少年人看的嘛。他們這個年齡,就是喜歡這種調調。

台灣女工最愛看,她們初中程度,在工廠打工,住在女生宿舍,就愛看這個東西。很美的故事:白馬王子,從馬來西亞或新加坡來的,年輕英俊……其實,每個男孩女孩對愛情都有過幻想。

吳:(彷彿自言自語)你的看法比較特別,但一般都說瓊瑤小說不好,一般人都這麼說的。

柏:這就是自由。

吳:你寫作講究不講究寫作技巧?

柏:不可能不講,你回去寫這篇專訪也會講,對不對?

吳:有沒有看過寫作技巧的書?

柏:沒有,市面上也好像沒有這類的書,這方面的書倒是很需要的。

吳:台灣作家一般稿費有多少?

柏:普通都有一千二百元台幣(約八十元馬幣)。

吳:你理想的社會是怎樣的?

柏:民主、法治、自由,像星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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