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吳錦發先生。

⊙文載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九日高雄《民眾日報》。

一覺回到解放前

柏楊夫婦去年(一九八八)回大陸探親,回來之後,在台北《中國時報》陸續發表題目「家園」一系列的文章,引起海內外矚目,日文譯本不久也將在東京出版。另外,漫畫家魚夫夫婦,去年底也到大陸一遊,並且訪問了大陸的漫畫家。

我趁著前往台北之便,約了魚夫夫婦到花園新城拜訪柏楊夫婦,並請他們作一對話,暢述大陸之遊的雜感。

吳錦發:您們都是剛去大陸回來不久,今天就由你們來互相談談你們大陸之行的感想好不好?

首先,我看就由我來引題好了,我最近看了大陸拍的影片《河觴》,我不知道你們親自到了那兒,有什麼感受?

柏楊:我們去大陸以前碰到一個朋友——香港《九十年代》雜誌社社長李怡先生,他告訴我們說:「你們到大陸,心理上如果能先有個準備:『我不生氣,我不生氣!』你們就會很快適應!」

魚兒(魚夫太太):漁夫回來以後也這樣說,他說:去那兒,如果你心理上能不去想自己是中國人,把自己當作外國人看,或許心理的感受就會不一樣!

張香華(柏楊夫人):但是那很難喲!

魚兒:對,魚夫的意思也是說:他心理實在很矛盾,心裡也明知道是和他們同一民族,所以看了之後,格外難受。

魚夫:我有一個德國朋友,我們在北京期間,住在他家,他看我們每天回來一直在罵,就顯得很憤怒,他叫我們不要用西方的標準去看中國,不要用外國人的看法去評論中國。

我告訴他,就是因為我們不是用外國人的感情去看它,我們才會如此憤怒,我如果是把自己當作外國人,那我對看到眼裡的景象,就不會那麼激動。

我告訴他:「當飛機飛過黃河上空的時候,我忍不住激動起來,但我想你飛越黃河時,你不會激動,因為你是德國人,你在穿越多瑙河的時候,你才會激動!我看到黃河會激動的原因,就是因為我自小的教育都在告訴我們,我們和這塊土地有關係!」

所以,我看到那裡落後的情況,心裡便忍不住憤怒起來!

張香華:對,每天心裡都乒乒乓乓,好像整個人要爆炸了一樣!

魚夫:其實,那裡生活的落後,台灣也經歷過,但不同的是:它那兒給人的精神壓迫感實在太大,讓人覺得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世界……

柏楊:不是落後的問題!我們和先進國家比,我們也落後,就是一個國家,也有進步、落後的地區。但大陸給人的感覺不是落後的問題,而是看到那兒的人民,精神竟被改造成那個模樣,使人恐怖。

魚夫:對了,柏老,我在北京和很多年輕人聊天,他們都說看過您寫的《醜陋的中國人》,這本書在那兒的影響非常普遍。

吳錦發:其實,我們看他們拍的影片《河觴》,它所描述的內涵,很多都是一、二十年來柏老常講的東西,只是他們更有系統地加上一些資料整理出來罷了。

柏楊:《河觴》的震撼力主要是來自它的畫面,那些畫面非常感人,如果你只是看那本書,就不容易覺得那本書有那麼大的衝擊力,配上畫面、音樂、講話的聲調,給人的印象就深刻得多。

吳錦發:但它的觀點並沒有超出你以前說的範圍。

張香華:這是好現象啊,說明大陸知識份子同樣的有了反省的能力。

柏楊:好比影片裡提到對「龍」的觀念,去年(一九八八)元旦,香港《九十年代》雜誌訪問我,我就說了我的看法:龍沒有親切感,沒有溫暖感,而且給人一種凶暴的,和邪門的感覺。

吳錦發:李鴻禧教授曾向我提起,日本有一個憲法學者小林教授,有一回告訴他說:你們漢民族是一個有十幾億人口的巨大民族,應該要特別懂得和平才好,假如漢民族像二次大戰時日本軍閥一樣好戰的話,對自己、對世界都會是一個可怕的災難。

他還說:中國人能不能不自稱「龍的傳人」?因為那給人恐怖的感覺,如果改稱為「兔子的傳人」或「鹿的傳人」,那就好多了!

柏楊:我覺得這個觀察非常深刻,比如:你看「北極熊」,他雖然非常險惡,但是看起來蠻親熱的,他不攻擊人的時候,人們也會想到和他玩一玩。

或者美國那個山姆叔叔,老先生蠻和氣的,給人一種安全感,溫暖感。

但是龍,你不會想和他擁抱,他遍身鱗甲、金光閃閃,你和他在一起既沒有溫暖,也沒有安全,爪子又利,眼睛凸出來,邪門得可怕。(眾笑)

魚夫:我們畫漫畫喜歡把中國畫成貓熊。

柏楊:對,貓熊很好嘛,甚至老虎也可以,獅子、兔子或者像美國民主黨的驢子也可以。

吳錦發:我們還是回來談談您們的大陸之行吧。

柏楊:老實說,我這次回大陸,有失望也有一點希望。失望的是:共產黨革命四十年,到底幹了些什麼,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了一大步。

但是以現在和十年前比較,他們十年前更是悲慘,所以對他們的現在,我還稍微有點希望。

還有,在大陸我看到兩件事令我覺得很納悶:第一件是,共產黨一向是強調勞動的神聖性,但是,他們卻把勞動當作是一種「懲罰」,犯了錯的人便送去「勞動」,如此一來,工人對「勞動」這件事自然就不再覺得神聖了;另外,第二件,我覺得他們把工人的形象矮化、粗俗化,那些女性工人,長得漂漂亮亮的,但是一聽她講話,一句話一個髒字,照理說,要使工人形象好,應該是要他們彬彬有禮才對,如果把工人形象塑造得如此粗俗,那不是一毛錢都不值了嗎?

魚夫:但是,我們從訪問中或資料中可以知道,他們在五○年代新中國剛建立的時候,人們還很有禮貌……

柏楊:那時候真的是彬彬有禮,夜不閉戶啊,我是從他們佔領區所謂「解放區」逃出來的,他們當初真是不拿人民一針一線。我想,他們壞在毛澤東「引蛇出洞」的運動之後,人民才開始變得欺詐,不再說真話。

吳錦發:所以,我們在看他們的影片《河觴》時,格外地覺得中國人實在可悲,一個希望升起轉眼便幻滅,然後再期待另一個希望,馬上跟著又幻滅了……

魚夫:我在大陸還看了他們的影片《芙蓉鎮》,看了覺得非常難過,特別是那最後一幕,那個瘋子敲著鑼叫:「運動了,運動了!」站在那兒的人群,聽到那個聲音都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張香華:這個片子我看了,柏楊因為忙沒有看,我看過後便把劇情講給他聽。

這個片子如果說是為了反映文革的話,可以說是蠻成功,蠻深刻的;但是整個看起來,我們禁不住會懷疑,這麼樣一個悲劇,為什麼會和西方的悲劇如此不一樣?到了最後,是非黑白好像並沒有得到一個清楚的評判!

吳錦發:對,你看那個縣委書記,把人害得那麼慘,最後她竟一點也沒有愧疚感,還向那個被害人丑表功,說他之所以得到釋放,還是有她簽字的關係。

荒唐的是,被害人也一點都沒有打算把是非黑白算清楚的意思,好像事情過了就算了!

張香華:我就是看到這個地方很生氣,也很悲哀,一個國家被弄得這個樣子,怎麼這樣就算了,最後那個女主角回去賣米豆腐,一切就好像有了美滿的結局。

我有兩個很深的感受,第一個是:這根本就是一個神話,事實並沒有那麼簡單容易。第二個是:這個片子看了之後,雖然那裡面描述的堅貞愛情,也帶給你一絲溫暖的感受,但是並不足以彌補前面所描述的那種醜陋,跟西方的悲劇帶給我們的感受,完全不同。

後來我把這個感受和柏楊討論,他說了一段話,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柏楊說,這個片子之所以這樣拍,只不過是,現在運動換了個方向,有了不同的需要,他們只不過是要讓受害的人有個翻身的機會,而不是要告訴你一個絕對的標準:做惡事的人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吳錦發:對,不要說是《芙蓉鎮》裡的那些人物,連大作家丁玲也是這樣,有人問丁玲有關文革的事,她竟然也說:「過去的事也就算啦!」這算什麼話!

張香華:唉啊——(長聲感嘆)

吳錦發:我覺得她這個觀念就是大大的錯誤,追究歷史上的悲劇,不是你要不要算帳的問題,弄清楚歷史的功過是非,主要是為了未來,使後代能從這件悲劇中得到教育,將來不要再走上那麼愚昧的路途!我們不能說:她不願提往事,就認為她心胸寬大,了不起,如果大家都這樣,那歷史還有是非嗎?還有正義嗎?

柏楊:我認為她這種態度,不是心胸寬大,而是恐懼心理下一種偽裝!

就好比說:事實上我怕你,但是我不願意說我怕你,而假裝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啦,你也是不得已啦,過去你把我兒子殺了也是因為誤會!

張香華:對,還替他說話,幫他掩飾。

柏楊:所以,丁玲如果真的是這樣說,我認為她在假冒偽善,可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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