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者魯雪先生。

⊙文載一九八七年四月香港《爭鳴》雜誌。

沒有制衡的權力最可怕

三月七日(一九八七年),柏楊偕夫人應邀蒞臨香港。下機伊始,記者問及北京《光明日報》批判他的事,柏楊一臉驚愕。

正好在二十年前,柏楊因文字獲罪,被開除國民黨黨籍,入獄近十年。柏楊的文字潑辣,針砭時弊,毫不留情,但卻是一個理性的人。他坦言台灣進步最快是在他入獄的那一段時間。儘管個人經過了許多痛苦的折磨,他認為是值得的,因為他欣慰地看到代價——今日的台灣政治,乃是五千年來中國人最盼望得到的民主模式。

幽默而富有哲理、感情充沛而深沉——這就是柏楊的氣質。我坐在他下榻的酒店裡,一邊進餐,一邊聽他用生動的比喻來談論中港台三地的政治問題。柏楊拿起一塊煙肉三明治,感慨地說:「要是全中國人民都有肉吃就好了!為什麼做不到這一點?統治者真是該死!」他對處在人為貧困的同胞,寄以深切的同情。當他談到專制主義的霸道及海峽兩岸知識份子厄運時,聲音顫抖,語調沉重。我強烈感受到他對醜陋嫉惡如仇的情懷,正是這種情懷的魅力,激起了海內外千千萬萬個中國人的共鳴,也使專制者膽戰心驚。

訪問結束之時,柏楊請本刊記者轉告他對大陸讀者、學生的敬意。他再三強調,保守勢力的反撲,永遠是暫時的,大陸還是有民主希望,他就是在失望和痛苦中奮鬥到今天。

魯雪:您的《醜陋的中國人》風行大陸,您勇於挖掘和拋棄中國傳統文化的劣根性的精神令人敬佩,您是否這樣認為,中華民族落後的根源就是被您稱之為的「醬缸文化」?那麼,政治體制改革和文化改革,哪一樣重要?

柏楊:應該說是落後的結果成了醬缸,而醬缸使社會更落後。至於哪個是起源、哪個是結果,就跟「雞生蛋、蛋生雞」一樣很難定論。當然,我強調文化改革,不是說政治改革不重要,它當然非常重要,文化改革的目的之一就是政治改革,否則文化改革本身就毫無意義。回顧歷史,政治改革流了多少血、吃了多少人,但是迄今還沒有成功。就好比人的身上長了一個瘡,病毒不根治,瘡是無法痊癒的。不是我們不治這個瘡,而是必須先消滅病毒。也就是說我們要政治改革,怎麼樣來政治改革呢?就是先著手改革文化。

魯雪:最近北京《光明日報》批判您。對這種反常舉動,您認為是什麼原因?

柏楊:這個問題已不知有多少人問過我。中共對海外作家只批過胡適,那只是建國之初。現在批我是第二個,其中原因我也莫名其妙,我只能這樣懷疑,中共的統戰政策是否變了?是否對台灣政策也變了?也或許,只是一個偶然。

魯雪:您似乎對《光明日報》批判您的事不願多談,這是為什麼?

柏楊:我想聲明一句,香港某報訪問說:我不願意看到這些文章,並且很生氣。這是誤解了我的原意,我沒有說過這些話,這不是柏楊的氣質。我不是不願意看,而是認為像這樣的文章,我一向不答辯,因為它根本沒有談到問題的主題和焦點。他們會花費一百小時來否定一分鐘就可以證明的事,使人懷疑這些人的神經是否正常。大家認識的層面相差那麼多,我還有什麼可談的?

魯雪:您毫不留情地揭露中國人的醜陋,這是愛心嗎?你曾說過中華民族就是缺乏愛心。

柏楊:大家對自己民族其實並不愛,至於愛國,口頭上愛國最厲害的是中國人,但最不愛中國的也是中國人。海峽兩岸的人都拚命想出國,出國以後就千方百計不回來,這種情形在大陸更甚。這難道就是愛國?我常常說不要愛國了,再這樣愛下去這個國家就空蕩蕩了。只要你不傷害這個國家,就是愛國了。

魯雪:最近國民黨開放黨禁和報禁,被視為一大進步,您如何看待?

柏楊:國民黨開放黨禁、報禁、確實是一大進步,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突破。中國幾千年來,思想沒有變,而且越來越黑暗,在這個過程中也有人奮鬥過、吶喊過、流血過,但始終衝不出這個醬缸。因為在中國文化、政治思想裡面,缺少最高的民主指導原則。好不容易孫中山來了,馬克思來了,但人們把三民主義、社會主義往醬缸裡一泡,立刻就失去了原義,結果情形更糟。現在台灣的經濟成長、私有財產的積累、教育的普及、新生代的崛起,為民主政治具備了條件。這樣的轉變,是中國五千年來從來沒有過的,可以說是五千年來最有民主希望的。我想該是上帝保佑中國人吧!

魯雪:鄧小平和蔣經國曾是同學,為什麼一個走向更專制,而另一個卻逐漸走向開明呢?

柏楊:制度猶如火車軌道一樣,運行時候很難把它開到另一個軌道上來。雖然過去一直想朝民主的方向走,但有時停止了,有時又非常慢,把你壓死。人生幾何呢?現在台灣遠遠比大陸走得快,那是制度的不同,再加上個人的聰明才智也有關。我想鄧小平也是很聰明的,但在那個軌道上,他的聰明也只能到此為止,沒有制衡的權力是最可怕的,除了害人,也能害己,正如洋人說的「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敗」。同時,絕對的權力也導致絕對的愚昧。你看,中南海有些人真是白癡得驚人,比如李先念前幾天說的「後浪不能推前浪」,這是呆話!一群白癡在統治中國人民,我真為大陸人民擔心和難過。蔣經國為什麼不是白癡?他是從老子那裡傳位得到的權力,一度也很獨裁,但他的權力在末期卻多少有點制衡。

魯雪:也許是權力來源不同,便造成統治的方向不同?

柏楊:這些因素並不很重要,關鍵還是在權力有沒有制衡,希特勒可是人民普選出來的,蔣經國後來面對各種凌厲的制衡——美國人的制衡、黨內開明派的制衡、黨外龐大反對力量的制衡。有些制衡可能他不在乎,但他明白這是制衡。有些制衡雖沒有立即的力量,但也是制衡。

魯雪:中、港、台三地制度不同,是不是因此醜陋的程度也不同?

柏楊:對了,確實有程度上的不同。醜陋的程度越嚴重,就表示那個社會更腐敗、更黑暗、更專制。這是必然的,人性千古不變,不管你是黑人白人,只有制度發生影響。像在大陸,共產黨竟然鼓勵人民說謊,實在使人吃驚。我想起毛澤東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應是「引蛇出洞學」。當初他向知識界保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是他用人格的保證,人民佩服他、愛護他、尊敬他、信任他,結果成千上萬的知識份子成了「右派」。毛澤東不但毫無內疚,反而洋洋得意……結果敗壞了大陸人民的美德,使人民再也不相信共產黨,再也不說真話,這就是倒行逆施的報應;私人方面,毛澤東屍骨未寒,其妻就被關進牢裡。國家方面,就是國民道德大倒退,人人生活在欺騙之中,而且以此為榮。在這種生活環境下,人民的品質當然日趨低下。

魯雪:十年浩劫使大陸走到崩潰的邊緣,這樣中共才開始反省要改革。但不到十年,現在又來一個大倒退……

柏楊:中共根本沒有真正反省過。

魯雪:他們應該明白倒退的後果。

柏楊:他們未必明白,或只表面上明白,這仍是制度的問題。毛澤東最嚴重的失誤,中共高官們都看到了,並且設法修正,但轉來轉去還是這個錯誤的軌道,因為他們沒有使用新的軌道。

魯雪:您曾經說過,從來沒有開明的君主,他們的改革都是被迫的。那麼蔣經國現在台灣推行改革,是在什麼條件下被迫的呢?

柏楊:我們可以分析一下蔣經國的改革壓力,假如台灣的友邦是中非帝國吃人皇帝、是烏干達元首阿敏、是蘇聯而不是美國,情況將完全不同。另外,國民黨內部開明高級知識份子也是政策穩定、經濟繁榮、人民安居樂業的智囊。還有一種壓力來自反對者,過去稱「黨外」,現在稱反對黨,台灣的民進黨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的西方意義的反對黨,它有草根性,它的基礎建立在選民上。反對黨的力量不可忽視,中國過去也有過許多黨派,但那些都是知識份子論政,沒有根,沒有選民。

魯雪:反對黨的出現,是不是標誌台灣走向民主法治的第一步?

柏楊:是第一步。具體來說,沒有反對黨就沒有民主?雖然台灣的民進黨只具雛型,亂成一團,但它是個起步。剛出生的女嬰並不好看,但十八年後她就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所以不能只看現在,她在慢慢成長,我們要看時間。

魯雪:從這次台灣選舉看來,國民黨佔壓倒性優勢,是否說明它很得人心?

柏楊:可以這麼判斷。反對人士組黨納入軌道後,衝力就沒有從前那麼大,加上國民黨自身也在改進。就台灣來說,國民黨還是功大於過,現在台灣建設得那麼好,就是明證。

魯雪:在大陸,當權者一句話就可決定一個人、一部作品的命運,連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也不例外。

柏楊:那是瘋狂而無恥的專制制度,使人作嘔。

魯雪:在台灣會發生這種事嗎?蔣經國敢不敢這樣做?

柏楊:專制魔王沒有不敢做的事!因此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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