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恆對話

海王村古文化市場也恢復了往日的喧鬧。進海王村公園的拱門,四周搭滿了出售古舊書籍和珍品玉器的小攤。有的扯起布棚,有的露天而設,琳琅滿目,五光十色。

舊書攤以書架作圍,從南數是榮華堂孫氏、長興書局孫氏、九經閣谷氏、養拙齋李氏、群玉齋張氏、久安堂李氏,都是小書攤。

書籍插函裝架,井井有條,經史子集,分門別類,細心的文化人,總能在這書海裏淘出二、三珍本。

古董攤大都設在棚子裏,所售都是珍玩玉器、古老佛像、金銀首飾之類。那些面具攤、香燭攤、風箏攤,還有那些賣兔爺、賣雞毛撣子、賣空竹的小販,是進不了海王村這個大院的,便在門外設攤,紅火熱鬧地擺到廠甸。

海王村是清代燒製琉瓦的土窯,又名琉璃廠。乾隆年間,發掘出遼代柱國李內貞的墓碑,才知道是遼代的村地。

這裡從明、清兩代便是書市萃集之所,《四庫全書》總目協勘官程魚門有詩稱:「勢家歇馬評珍玩,估客攤前買舊書。」

⊙挽救景泰藍

林徽音、梁思成是這裡的常客。早在二、三十年代就經常同張奚若、徐志摩、沈從文等一班朋友到這裡光顧。

病後身體並未完全痊癒,但她還是經常要梁思成陪著來海王村。有一天,在一個舊古玩攤上,一隻景泰藍花瓶吸引住了她,這只花瓶幾乎同她小時候在上海爺爺家看到的那隻一模一樣,她拿在手裏仔細觀賞著。

攤主是一位老人,見林徽音很喜歡這隻花瓶,便說:「二位先生還是有眼力的,這是正宗老天利的景泰藍,別處你見不到了。就是老天利這家大字號,也撐不住,快關張了,北京的景泰藍熱鬧了幾百年,到這會兒算絕根兒了。」

林徽音買下這隻花瓶後,老人還告訴她:北京景泰藍以老天利和中興二廠為最大,都是清康熙的老廠,現在已經辦不下去了。至於德興成、天瑞堂、全興城那幾家小廠,就更加難以為繼。

回到家裏,林徽音總是想著老人的話,不禁為這種傳統工藝的命運擔憂起來。她與梁思成再三商量,決定在清華營建系成立一個美術組,搶救瀕於滅絕的景泰藍。

在美術小組第一次會上,林徽音拿出這只花瓶讓大家傳看。小組成員中的三個姑娘都感到很驚奇,這是她們第一次欣賞到景泰藍。

梁思成說:「包豪斯曾倡導過,藝術不是一種專門的職業,藝術家和工藝師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區別。建築、雕塑、繪畫應該構成『三位一體』的環境藝術,三者都應該轉向與工藝的結合。」

林徽音給大家講起了景泰藍的歷史和工藝特點。

景泰藍也叫銅胎掐絲琺瑯,是北京著名的特種工藝品,最早始於唐代,而以明朝景泰年間最為流傳,因其主體顏色多為孔雀藍豚釉料,故名景泰藍。這種工藝素以造型美、花紋細、色彩絢麗而聞名中外。它雍容華貴、莊重的藝術風格,早就獨樹一幟,為世界所稱道。

為了調查景泰藍的生產狀況,林徽音、莫宗江與常莎娜、錢美華、孫君蓮三個小姑娘,到處探詢,終於找到了幾家不顯眼的小作坊。

一個老師傅聽林徽音說他們是為恢復景泰藍工藝做調查的,激動得老淚縱橫,握著林徽音的手說:「你們救救景泰藍吧!」

通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他們基本摸清了北京僅存的幾家作坊和景泰藍生產情況。這些廠子大都處於倒閉邊緣,新老藝人青黃不接,幾百年來一直是作坊式操作,圖案單調,缺乏對整個工藝市場的刺激,因而沒有競爭能力,產量低,也銷不出去。

⊙為景泰藍注入新生命

要拯救這一瀕臨滅絕的民族藝術,最關鍵是調整生產結構,全面更新設計,才能起死回生。

林徽音找出了珍藏的歷代裝飾圖案,讓大家分析研究。用於景泰藍的圖案只有荷花、牡丹那麼幾種,幾百年來一直沒有變化,而中國的裝飾圖案其實是在千變萬化中發展著。

「中國的傳統圖案具有豐富的象徵意義,」林徽音指點著圖案的表現說:「從八寶圖案來說,有佛家八寶——海螺、法輪、寶傘、天蓋,蓮花、寶瓶、鯉魚、盤長,其中海螺表示妙音吉祥,所以又稱八吉祥。還有道家的八寶——魚鼓、寶劍、花籃、荷花、葫蘆、扇子、陰陽板、橫笛,都是八仙手中持物,所以又稱暗八仙。」

她接著說:「作為陶磁和器皿圖案的八寶就不一而足了,有火珠、古錢、祥雲、方勝、犀角、珊瑚、艾葉、蕉葉、鼎、靈芝、元寶,這就多了。還有這些圖案,是用來作民間裝飾的:長安竹、天下樂、宜男、寶界地、八答暈、鐵梗鑲荷等,或用其形,或用其音,或摘其義,組合成有吉祥意義的紋樣。」

長安竹有萬古長青之意,其中竹和牡丹又象徵富貴平安。天下樂由燈籠和蜜蜂組成,寓意五穀豐(蜂)登(燈)。宜男是百花圖案,取意為多福。鐵梗鑲荷,也叫折枝蓮,是連生貴子的意思。中國傳統圖案中的松、竹、梅、石、桃、李、芭蕉、靈芝,都是取義於吉祥福祿。

「總之,它的變化是豐富多樣的,有變化才有發展。景泰藍的圖樣設計,都是數百年延續下來的,很少有變化,這是它不能發展的原因之一。景泰藍這種民族工藝,要體現多方面的藝術特色,才能走出困境。」林徽音激動起來,面頰泛出了紅暈。

他們多次到景泰藍作坊調查研究,從掐絲、點藍、燒藍、磨光、鍍金,一道工序一道工序跟著老工人幹活,熟悉每一個工藝流程。

林徽音發動大家為景泰藍設計新的圖案,要求每人畫若干幅。林徽音已病得不能動筆,她的創作構想就由莫宗江來完成。

景泰藍廠的老師傅見林徽音病成這個樣子,不忍心讓她拖著病體一趟趟往廠裏跑,他們就主動到林徽音家裏砌磋。這樣,一批又一批新產品試製出來了。

這年春天,常書鴻在故宮午門城樓上舉辦了敦煌藝術展,林徽音得到消息,馬上組織大家去觀摩。常書鴻一九三六年從法國回來,在國立北平藝專任教時,梁思成曾多次鼓勵他去敦煌。一九四二年秋季,梁思成又問常書鴻願不願擔任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工作。

一九四三年三月,常書鴻在敦煌建立了第一個敦煌研究機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開始了終生敦煌研究的事業。這幾年,梁思成給他幫了不少忙,曾為研究所的經費等問題多方奔走。常書鴻破釜沈舟,在敦煌一待數年,這個展覽是他發掘敦煌藝術的全部成果。

⊙敦煌藝術帶來更多靈感

林徽音由莫宗江攙扶,很艱難地登上了午門城樓。面對著精彩的敦煌壁畫摹本,她被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緊緊握住常書鴻的手說:「感謝你給我帶回了個敦煌。」

常書鴻的臨摹壁畫,把她帶入一個久遠的年代。她看了北魏時期的《狩獵圖》,看了隋代的《供養人與牛車》,還看了唐代的《飛天》和反彈琵琶的《樂伎》等,透過佛教的色彩,感受到了當時生動的社會生活。最吸引她的,還是反彈琵琶的飛天,那柔和飄逸如煙雲舒捲,表現了生命的飛動。

她對莫宗江說:「藝術家從眼中的自然,經過他獨特的感情、思想、意念,審美胸襟溶裁運化過程,將自然的形、色、線條綜合為視覺意象,賦予特定的精神內涵,才創造出了以空間幻覺為特徵的造型藝術,這也是中國民間藝術最缺乏的東西。捨棄了飛動的生命,那些象徵就只有圖解的意義了。」

回來以後,她同莫宗江設計了一套以敦煌飛天為題材的景泰藍圖案,馬上交給工廠投入試製。燒製出來的產品,果然別開生面。

幾十年過去了,北京景泰藍工藝在飛快地發展,式樣、品種已拓展到上百個,成為世界性的工藝產品。但沒有多少人知道,是林徽音那一雙纖弱的手,為它塗了第一抹新生的釉彩!

一九五三年完成了景泰藍搶救工作以後,林徽音的身體又一次垮了下來,她生命的熱能彷彿徹底耗盡了。每到寒冬,她的病情就愈加嚴重,藥物已不能奏效,只能保持居室的溫度。即使是一場感冒,對林徽音也是致命的。

每到秋天,梁思成就要用牛皮紙把林徽音居室的牆壁和天花板全都糊起來,幾個火爐也早早地點上。

這年十月,中國建築學會成立,梁思成被推舉為副理事長,林徽音被選為理事,他們二人還兼任了建築研究委員會委員。

一九五四年秋天,林徽音的身體實在不能抵禦郊外的寒冷,為方便治療,梁思成在城裏租了房子。不久,林徽音病情惡化,住進了同仁醫院。

⊙永遠的人間四月天

病體的折磨之外,還有心靈的打擊。一九五五年春天時的中國大陸掀起了批判「復古主義」的風潮,梁思成與林徽音三十年代合寫的《平郊建築雜錄》那篇文章也成為復古主義的典型,遭到一批再批。這一切都讓正在與死神做最後角力的林徽音更加鬱悶。

梁思成每次從批判會場回到林徽音的病床邊,他們都只是默默地望著,相對無言。

肉體的疼痛加上心情的頹喪,林徽音感覺到,她的生命如下午的日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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