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心三弄

陽光下的海,燦爛得如同布萊頓的玫瑰園。

浪花的顏色是全部光譜的顏色,熱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種鋒利得能割傷情感的藍,那種碰一下就能弄出許多響聲的藍,同時又是那種溫暖得把你包裹起來的藍,沒有誰能說出那種藍的複雜的內涵。

沙灘是鬆軟的,蓬蓬鬆鬆地撐起一片陽傘的世界。一把細沙過手,掌上便燦然閃爍著無數金色的星子。賣海鮮的小販在沙灘上的陽傘中穿梭著,那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籃子裡是煮成金紅色的大螫蟹,還有淡紫色小龍蝦,他們用英格蘭民歌一樣的嗓音叫賣著,吸引了來自各地和許多國家的海浴者。

不遠處,皮爾皇宮拖著修長的身影。這座閣樓式的建築物——大帝國攝政時代的王宮,擁有東方神秘的色彩,成為這座小城最豪華、最漂亮的海外休閒別墅。這裡是布萊頓郡,林徽音跟隨柏烈特醫生一家到此度暑假。

這座英國南部的小城,面對英吉利海峽,北距倫敦近八十公里,從十一世紀開始,就是一個航運繁忙、魚市興盛的地方,如今布萊頓的觀光價值,早已超過了它的原始意義。

據說這裡水域的鹽水,有治療百病的功效。林徽音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觀光旅館,都豎著一塊「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賦別前的心緒

柏烈特醫生站在淺水處,往身上撩著水,做著下海的準備。他有五十多歲,頭髮全白了,是一位詼諧、和善的老人。

他活動著關節,招呼著女兒們下海。他的五個女兒:吉蒂、黛絲、蘇姍、安妮、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二十一歲,黛絲與林徽音同年,蘇姍和安妮是一對雙胞胎,長得極其相似,分不出哪一個是蘇姍,哪一個是安妮。她們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還是一個小學生。

穿著泳裝的五姐妹簇擁著林徽音,走在海灘上,吸引了許多目光。

吉蒂和父親很快游到深海裡去了。黛絲在淺海區教林徽音游泳,照應著三個妹妹。黛絲給林徽音做著示範動作,林徽音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絲教的要領,手腳並動,不停地劃著海水。黛絲一面糾正著動作,一面鼓勵她:「別怕,菲利斯,這海水浮力大,不會沉下去的。」

柏烈特的女兒們都習慣了稱呼林徽音的英國教名。

上岸休息的時候,她們躺在陽傘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時候,一下子又塌了下來,於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著黛絲:「來!工程師,幫幫忙。」

黛絲一會兒就給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音問:「為什麼叫你工程師?」

黛絲說:「我對建築感興趣。將來是要做工程師的。看到你身後那座王宮了嗎?那是中國風格的建築,明天我要去畫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嗎?順便也給我講講中國的建築。」

林徽音問:「你說的是蓋房子嗎?」

黛絲說:「不。建築和蓋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築是一門藝術,就像詩歌和繪畫一樣,建築藝術是一門獨特的語言,這是大師們才能掌握的。」林徽音的心動了一下,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見解。

一個星期以後,她收到了父親和徐志摩的信。

父親的信主要是交待一同返國的行程,但徐志摩那封英文信卻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鬱起來,彷彿心中有許多撥不斷的絲,抽得她心中隱隱作痛。

徐志摩那滿紙都是哀怨的情緒,使林徽音感到茫然。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怎樣給徐志摩回信。

吉蒂亦同時收到戀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極了。不高興的只有柏烈特醫生,那一天父女倆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學習騎馬的教師。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聞」的馬,威廉把它訓練得又敏捷又馴良。柏烈特醫生反對吉蒂的戀愛,是因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人只有一生可以把握

跟父親吵了架,吉蒂對林徽音說:「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親在乎,他不知道愛情有自己的法律,我們不是小說裡的人,不可以只留下一個淒美的回憶,我們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才是唯一的籌碼,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總是和徐志摩的信同時到達,差不多一天一封,蘇姍和安妮每次取回信來,都樂不可支。她們把威廉的信叫「好新聞」,把徐志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絲約了林徽音去皮爾皇宮畫素描,皇宮的設計完全是東方閣樓式的,大門口掛了兩個富有中國風味的八角燈籠。林徽音想起小時候在上海爺爺家,屋裡也掛過一對這樣的燈籠。

爺爺林孝恂(一九一四年病逝)是光緒十五己丑科進士,做過石門、仁和知縣和海寧知州,曾參加孫中山革命運動,徽音的堂叔林覺民、林尹民是廣州黃花崗烈士。祖母游氏(一九一一年病逝)生五女二子。

父親林長民是家中的長子,當時是南京臨時政府參議院秘書,派駐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學,習電氣工程。大姑林澤民、三姑林螈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雖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時間住在家中。

一大群表姐妹天天在一起,每到春節時,爺爺就帶著她們用絹紙紮燈籠,五顏六色地掛在門庭裡。與林徽音最要好的是大姑家的表姐王孟瑜和二姑家的表姐鄭友璋。二姑去世早,表姐鄭友璋一直在她家裡長大。

爺爺最喜歡的是徽音。她在杭州出生,卻是在爺爺身邊長大。沒上小學前,由大姑母林澤民教她認字,唐詩、宋詞教她一兩遍就能很熟練地背下來。八歲那年,祖父由杭州移家上海,住虹口區金益里,她與表姐妹們入附近愛國小學,讀二年級,家中來往信函全由她承轉,大娘、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筆,父親的來信也總是寫給她。

九歲那年,父親把家遷到北京前王公廠舊居,徽音一人留滬陪爺爺,直到第二年爺爺搬來,她與表姐妹們同入英國教會學校培華女子中學讀書。

⊙自己的選擇

袁世凱稱帝時,全家遷居天津英租界紅道路,父親獨留京中。那時同母妹妹麟趾剛病逝,二娘生的幾個弟妹都還小,燕玉、林桓、林恆,大的剛剛兩歲,小的不足半歲,經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家裡許多事,都由十二歲的徽音應酬。

一九一七年張勳復辟,全家又遷天津自來水路,父親去南京,徽音獨留北京看家。七月爹爹擔任了段祺瑞內閣司法總長,舉家由津返京。

一九一八年爹爹卸任後不久便與湯化龍、藍公武去日本遊歷,徽音感到寂寞,一個人在家裡編了一本字畫目錄。

爹爹一直把徽音視同知己,有什麼事總是同她商量,吉蒂為此很羨慕徽音,為了她和威廉的事,她與她的父親已好幾天不說話了。

度假結束前,威廉來了。威廉騎著一頭烏青色的高頭大馬,毛色如同綢緞般光滑,在太陽下閃著光,最漂亮的是它的鬃毛,威廉給它梳了許多小辮兒,修剪得整整齊齊。

威廉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他一頭栗色的鬈髮襯托著一張很英俊的臉龐,鼻樑挺拔,嘴唇稜角分明,穿一身雪白的獵裝,顯得十分瀟灑。

他彬彬有禮地向柏烈特醫生問候,柏烈特卻轉身走開了。

吉蒂勇敢地撲到威廉的懷裡問:「威廉,能帶我走嗎?」

威廉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吉蒂轉身上馬,對林徽音說:「再見吧,菲利斯。好好愛你的玳瑁先生,別讓他失望。」

度假結束了。二十天來,林徽音的游泳技術大有長進,已經能隨柏烈特醫生游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更重要的是,二十天來的海濱生活,讓她有時間去思考原來懵懂的愛情,吉蒂和威廉的愛,給了她許多啟迪,她決心做出自己的選擇。

站在海邊,海風把浪濤推湧到她腳下,又迅速退開去,彷彿它洞悉了一切心事。

沙士頓,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鎮,有著中世紀英格蘭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調,也藏著林徽音與徐志摩無數深沉的心事。

栗樹的濃蔭,覆蓋著高高低低的農舍,那些參差錯落的農舍,灰色的牆皮年深日久地斑駁著,像天上山雨欲來時鉛色的天空。

這是一年中最生動的季節。滿目的青草黃花勃發著一種強悍而熱烈的生命,艷麗絕倫的罌粟,三朵兩朵搖曳其間。紅了半面臉龐的蘋果探過籬牆,洩露了全部關於這個季節的消息。

靠村邊一所低矮的農舍,是徐志摩和張幼儀臨時安頓下來的家。門前有一口自來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條小路伸向遠處。日落時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來,很自然地讓他們懷想起硤石鄉居的風光。

早晨,志摩推起自行車去劍橋,他總是在一家理髮店門前停住腳步。理髮店是兩間木板房子,也兼作郵亭,門口掛著一個古里古怪的信箱,好酒的大鬍子約瑟是鎮上盡職盡責的郵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紅邊的制服,顯得很是神氣。

⊙徐志摩的心為她燃燒

他懷裡永遠揣著一隻扁扁的栗色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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