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這個美麗的音樂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麼?他為什麼值得國際的敬仰,他的生日為什麼值得國際的慶祝?他的名字,在我們多少知道他的幾個人的心裡,喚起些個什麼?他是否值得我們已經認識他思想與景仰他人格的更親切的認識他,更親切的景仰他;從不曾接近他的趕快從他的作品裡去接近他?

一個偉大的作者如羅曼羅蘭或托爾斯泰,正像是一條大河,它那波瀾,它那曲折,它那氣象,隨處不同,我們不能劃出它的一灣一角來代表它那全流。我們有幸福在書本上結識我們的正比是尼羅河或揚子江沿岸的泥埋,各按我們的受量分沾他們的潤澤的恩惠罷了。說起這兩位作者——托爾斯泰與羅曼羅蘭,他們靈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們的使命是同一的,他們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詳後),彷彿上天從不教他的靈光在世上完全滅跡,所以在這普遍的混沌與黑暗的世界內往往有這類稟呈靈智的大天才在我們中間指點迷途,啟示光明。但他們也自有他們不同的地方;如其我們還是引申上面這個比喻,托爾斯泰,羅曼羅蘭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羅河的流域,它那兩岸是浩瀚的沙磧,古埃及的墓宮,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櫚類的林木,間或有帳幕的遊行隊,天頂永遠有異樣的明星;羅曼羅蘭,托爾斯泰的後人,像是揚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間,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兩岸是青綠的桑麻,是連櫛的房屋,在波鱗裡泅著的是魚是蝦,不是長牙齒的鱷魚,岸邊聽得見的也不是神祕的駝鈴,是隨熟的雞犬聲。這也許是斯拉夫與拉丁民族各有的異稟,在這兩位大師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現,但他們潤澤這苦旱的人間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個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個穿馬路的叫汽車給碰了,差一點沒有死。他就是羅曼羅蘭,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會怎樣的注意,至多報紙上本地新聞欄裡登一條小字:「汽車肇禍,撞死了一個走路的,叫羅曼羅蘭,年四十五歲,在大學裡當過音樂史教授,曾經辦過一種不出名的雜誌叫Cahiers de iagniuzaine的。」

但羅蘭不死,他不能死;他還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歐戰爆裂的那一年,羅蘭的天才,五十年來在黑暗裡埋著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認識。從此他不僅是全歐心智與精神的領袖,他也是全世界一個靈感的泉源。他的聲音彷彿是最高峰上的崩雪,迴響在遠近的萬壑間。五年的大戰毀了無數的生命與文化的成績。但毀不了的是人類幾個基本的信念與理想,在這無形的精神價值的戰場上羅蘭永遠是一個不仆的英雄。對著在惡鬥的漩渦裡掙扎著的全歐,羅蘭喊一聲彼此是兄弟放手!對著蜘網似密布,疫癘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虛妄,瘋癲,羅蘭集中他孤獨的理智與情感的力量作戰。對著普遍破壞的現象,羅蘭伸出他單獨的臂膀開始組織人道的勢力。對著叫褊淺的國家主義與惡毒的報復本能迷惑住的智識階級,他大聲的喚醒他們應負的責任,要他們恢復思想的獨立,救濟盲目的群眾。「在戰場的空中」——Above the Battle Field——不是在戰場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國的領土內,我們聽得羅蘭的大聲,也就是人道的呼聲,像一陣光明的驟雨,激鬥著地面上互殺的烈燄。羅蘭的作戰是有結果的,他聯合了國際間自由的心靈,替未來的和平築一層有力的基礎。這是他自己的話:——

「我們從戰爭得到了一個付重價的利益,它替我們聯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種族怨毒支配的心靈。這次的教訓益發激勵他們的精力,強固他們的意志。誰說人類友愛是一個絕望的理想?我再不懷疑未來的全歐一致的結合。我們不久可以實現那精神的統一。這戰爭只是它的熱血的洗禮。」

這是羅蘭,勇敢的人道的戰士!當他全國的刀鋒一致向著德人的時候,他敢說不,真正的敵人是你們自己心懷裡的仇毒。當全歐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斷片時,他想像到人類更完美的精神的統一。友愛和同情,他相信,永遠是打倒仇恨怨毒的利器;他永遠不懷疑他的理想是最後的勝利者。在他的前面有托爾斯泰與道施滔奄夫斯基【註】(雖則思想的形式不同)他的同時有泰戈爾與甘地(他們的思想的形式也不同),他們的立場是在高山的頂上,他們的視域在時間上是歷史的全部,在空間裡是人類的全體,他們的聲音是天空裡的雷震,他們的贈與是精神的慰安。我們都是牢獄裡的囚犯,鐐銬壓住的,鐵欄錮住的,難得有絲雪亮暖和的陽光照上我們黝黑的臉面,難得有喜雀過路的歡聲清醒我們昏沉的頭腦。「重濁」,羅蘭開始他的《貝德花芬傳》(註:貝多芬傳):

【註:道施滔奄夫斯基,通譯杜斯妥也夫斯基(俄文:Фёд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Достоевский,一八二一.十一.十一—一八八一.二.九),俄國作家,其文學風格對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重濁是我們周圍的空氣。這世界是叫一種凝厚的汙濁的穢息給悶住了——一種卑瑣的物質壓在我們的心裡,壓在我們的頭上,叫所有民族與個人失卻了自由工作的機會。我們全讓搯住了轉不過氣來。來,讓我們打開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氣進來,好叫我們呼吸古英雄們的呼吸。」

打破固執的偏見來認識精神的統一;打破國界的偏見來認識人道的統一。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解脫怨毒的束縛來實現思想的自由;反抗時代的壓迫來恢復性靈的尊嚴。這是羅蘭與他同理想者的教訓。人生原是與苦俱來的;我們來做人的名分不是咒詛人生,因為它給我們苦痛,我們正應在苦痛中學習,修養,覺悟,在苦痛中發現我們內蘊的寶藏,在苦痛中領會人生的真際。英雄,羅蘭最崇拜如密仡朗其羅【註】與貝德花芬一類人道的英雄,不是別的,只是偉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藝術家,誰不曾在苦痛中實現生命,實現藝術,實現宗教,實現一切的奧義?自己是個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給世上所有的受苦者;在他這受苦,這耐苦,是一種偉大,比事業的偉大更深沉的偉大,他要尋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獨的靈魂。「人生是難的。誰不甘願及承受庸俗,他這輩子就是不斷的奮鬥。並且這往往是苦痛的奮鬥,沒有光彩,沒有幸福,獨自在孤單與沉默中掙扎。窮困壓著你,家累累著你,無意味的沉悶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沒有歡欣,沒有希冀,沒有同伴,你在這黑暗的道上甚至連一個在不幸中伸手給你的骨肉的機會都沒有。」這受苦的概念便是羅蘭人生哲學的起點,在這上面他求築起一座強固的人道的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傳記裡他用力傳述先賢的苦難生涯,使我們憬悟至少在我們的苦痛裡,我們不是孤獨的,在我們切己的苦痛裡隱藏著人道的消息與線索。「不快活的朋友們,不要過分的自傷,因為最偉大的人們也曾分嘗你們的苦味。我們正應得跟著他們的努奮自勉。假如我們覺得軟弱,讓我們靠著他們喘息。他們有安慰給我們。從他們的精神裡面放射著精力與仁慈。即使我們不研究他們的作品,即使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單從他們面上的光彩,單從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事實裡,我們應得感悟到生命的偉大,是生產——甚至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受苦痛的時候。

【註:米仡朗其羅,通譯米開朗基羅(1475一1564),義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

我們不知道羅曼羅蘭先生想像中的新中國是怎樣的;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示意要聽他的思想在新中國的回響。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國像我們自己知道它一樣,他一定感覺與我們更密切的同情,更貼近的關係,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給我們握著——因為你們知道,我也知道,什麼是新中國,只是新發現的深沉的悲哀與苦痛深深的盤伏在人生的底裡!這也許是我個人新中國的解釋;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時行的口號,什麼打倒帝國主義等等,或是分裂與猜忌的現象,去報告羅蘭先生說這是新中國,我也不能預料他的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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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沒有時候與地位敘述羅蘭的生平與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說梗概。他是一個音樂的天才,在幼年音樂便是他的生命。他媽教他琴,在諧音的波動中他的童心便發現了不可言喻的快樂。莫察德(註:莫札特)與貝德花芬是他早發現的英雄。所以在法國經受普魯士戰爭愛國主義最高激的時候,這位年輕的聖人正在「敵人」的作品中嘗味最高的藝術。他的自傳裡寫著:「我們家裡有好多舊的德國音樂書。德國?我懂得那個字的意義?在我們這一帶我相信德國人從沒有人見過的。我翻著那一堆舊書,爬在琴上拼出一個個的音符。這些流動的音樂,協調的細流,灌溉著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沒了進去。莫察德與貝德花芬的快樂與苦痛,想望的幻夢,漸漸變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們,它們是我。要沒有它們我怎過的了我的日子?我小時候生病危殆的時候,莫察德一個調子就像愛人似的貼近我的枕衾看著我。長大的時候,每回逢著懷疑與懊喪,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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