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之死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匆匆的,活潑潑的,

可嘗識別生存與死亡?

這四行詩是英國詩人華茨華斯(William Wordsworth)【註】一首有名的小詩叫做《我們是七人》(We are Seven)的開端,也就是他的全詩的主意。這位愛自然,愛兒童的詩人,有一次碰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髮髻蓬鬆的可愛,他問她兄弟姊妹共有幾人,她說我們是七個,兩個在城裡,兩個在國外,還有一個姊姊一個哥哥,在她家裡附近教堂的墓園裡埋著。但她小孩的心理,分不清生與死的界限,她每晚攜著她的乾點心與小盤皿,到那墓園的草地裡,獨自的吃,獨自的唱,唱給她在土堆裡眠著的兄姊聽,雖則他們靜悄悄的莫有回響,她爛漫的童心卻不曾感到生死間有不可思議的阻隔;所以任憑華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睜著一雙靈動的小眼,回答說:

「可是,先生,我們還是七人。」

【註:威廉.華茲華斯(一七七○年四月七日—一八五○年四月二十三日),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與雪萊、拜倫齊名。】

其實華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讓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經說「在孩童時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會悄悄的躺在墳裡,我的骸骨會得變成塵土。」又一次他對人說「我做孩子時最想不通的,是死的這回事將來也會得輪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們天生是好奇的,她們要知道貓兒為什麼要吃耗子,小弟弟從那裡變出來的,或是究竟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但人生最重要的變端——死的現象與實在,他們也只能含糊的看過,我們不能期望一個個小孩子們都是搔頭窮思的丹麥王子。他們臨到喪故,往往跟著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淚一乾,就會到院子裡踢毽子,趕蝴蝶,就使在屋子裡長眠不醒了的是他們的親爹或親娘,大哥或小妹,我們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蝕了他們稚羊小狗似的歡欣。你如其對孩子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裡有九次只是對著你發呆;但他等到要媽叫媽,媽偏不應的時候,他的嫩頰上就會有熱淚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種表情,往往可以給人們最深的感動。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電影,就是描寫一個小孩愛戀已死母親的種種天真的情景。她在園裡看種花,園丁告訴她這花在泥裡,澆下水去,就會長大起來。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聲驚醒了,忽然想起園丁的話。她的小腦筋裡就發生了絕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樓梯,到書房裡去拿下桌上供著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懷裡,也不顧傾倒著的大雨,一直走到園裡,在地上用園丁的小鋤掘鬆了泥土,把她懷裡的親媽,謹填的取了出來,栽在泥裡,把鬆泥掩護著;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裡守候——一個三四歲的女孩,穿著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風裡,蹲在露天的地上,專心篤意的盼望已經死去的親娘,像花草一般,從泥土裡發長出來!

我初次遭逢親屬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時我還不滿六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經驗,但我追想當時的心理,我對於死的見解也不見得比華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記得那天夜裡,家裡人吩咐祖父病重,他們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樓睡去,回頭要我們時他們會來叫的。我們就上樓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臥房,我那時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燒,強盜搶,做惡夢,一樣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著,只聽得樓下的急步聲,碗碟聲,喚婢僕聲,隱隱的哭泣聲,不息的響著。過了半夜,他們上來把我從睡夢裡抱了下去,我醒過來只聽得一片的哭聲,他們已經把長條香點起來,一屋子的煙,一屋子的人,圍攏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過去,在人叢裡偷看大床裡的好祖父。忽然聽說醒了醒了,哭喊聲也歇了,我看見父親爬在床裡,把病父抱持在懷裡,祖父倚在他的身上,雙眼緊閉著,口裡銜著一塊黑色的藥物他說話了,很清的聲音,雖則我不曾聽明他說的是什麼話,後來知道他經過了一陣昏暈,他又醒了過來對家人說:「你們吃嚇了,這算是小死。」他接著又說了好幾句話,隨講音隨低,呼吸隨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卻不曾親見最後的彌留,也許是我記不起,總之我那時早已跪在地板上,手裡擎著香,跟著大眾高聲的哭喊了。

此後我在親戚家收殮雖則看得不少,但死的實在的狀況卻不曾見過。我們念書人的幻想力是比較的豐富。但往往因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現象的實在,結果是書獃子,陸放翁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人生的範圍是無窮的;我們少年時精力充足什麼都不怕嘗試,只愁沒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鵬似的翅膀飛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話,且不論奇的,怪的,特別的,離奇的,我們姑且試問人生裡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經驗,我們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們能有多少深徹的了解,我們是否都親身經歷過?譬如說:生產,戀愛,痛苦,悲,死,妒,恨,快樂,真疲倦,真饑餓,渴,毒燄似的渴,真的幸福,凍的刑罰,懺悔,種種的熱倩。我可以說,我們平常人生觀,人類,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詞不離口吻的念書人們,什麼文學家,什麼哲學家——關於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實的實在,知道的——恐怕是極微至尟,即使不等於圓圈。我有一個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極厚,一次他夫人臨到難產,因為在外國。所以進醫院什麼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後醫生宣告只有用手術一法,但性命不能擔保,他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訣別。(解剖時親屬不準在旁的)滿心毒魔似的難受,他出了醫院,走在道上,走上橋去,像得了離魂病似的,心脈舂臼似的跳著,最後他聽著了教堂和緩的鐘聲,他就不自主的跟著鐘聲,進了教堂,跟著在做禮拜的跪著,禱告,懺悔,祈求,唱詩,流淚,(他並不是信教的人),他這樣的捱過時刻,後來回轉醫院時,一步步都是慘酷的難受,比上行刑場的犯人,加倍的難受,他怕見醫生與看護婦,彷彿他的命運是在他們的手裡掌握著。事後他對人說「我這才知道了人生一點子的意味!」

所以不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大變的人們,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幾分牆內的動靜,但總是浮的淺的,不切實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許是個空虛的幻夢,但在這幻象中,生與死,戀愛與痛苦,畢竟是陡起的奇峰,應得激動我們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許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裡的真,虛中的實,這浮動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應得飽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幾絲顏色!

我是一隻不羈的野駒,我往往縱容想像的猖狂,詭辯人生的現實;比如憑藉凹折的玻璃,覺察當前的景色。但時再復再,我也能從煩囂的雜響中聽出清新的樂調,在眩耀的雜彩裡,看出了有條理的意匠。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給我不少靜定的時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說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若干的智慧;我只能說我因此與實際生活更深了一層的接觸,益發激動我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益發使我驚訝這迷謎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日常的生活與習慣與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閃,不容我們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慨狀,更不容我們昌言什麼主義來抹煞——一個革新者的熱心,碰著了實在的寒冰!

我在我的日記裡翻出一封不曾寫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後第二天的早上寫的。當時在極強烈的極鮮明的時刻內,很想把那幾日經過感想與疑問,痛快的寫給一個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數千里外也能分嘗我強烈的鮮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選中了通伯,但那封信卻只起了一個呆重的頭,一為喪中忙,二為我那時眼熱不耐用心,始終不曾寫就,一直挨到現在再想補寫。恐怕強烈已經變弱,鮮明已經透闇,逃亡的囚逋,不易追獲的了。我現在把那封殘信錄在這裡,再來追摹當時的情景。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從昨夜十時半起,直到現在,滿屋子只是號啕呼搶的悲音,與和尚道士女僧的禮懺鼓罄聲。二十年前祖父喪時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願否聽我講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許已經見不到老人,但老人卻在生死的交關彷彿存心的彌留著,等待她最鍾愛的孫兒——即不能與他開言訣別,也使他尚能把握他依然溫暖的手掌,撫摩她依然跳動著的胸懷,凝視她依然能自開自闔雖則不再能表情的眼睛。她的病是腦充血的一種,中醫稱為「卒中」(最難救的中風)。她十日在暗房裡躓仆倒地,從此不再開口出言,登仙似的結束了她八十四年的長壽,六十年良妻與賢母的辛勤,她現在已經永遠的辭脫了煩惱的人間,還歸她清淨自在的來處。我們承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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