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老爸爸  ——訪歷史上幾位父親

今天是八月八日父親節,在以往比起母親節來可差多了,不過近來有些當爸爸的自吹自擂,也許能起一點提高的作用。上月婦女雜誌請了幾位閒人在來來飯店開了個座談會,我聽餐飲部的經理說:「母親節時預備了五百份的母親餐,每份五百元,不料竟來了七百位客人,這次父親節要賣四百五十五元的爸爸餐,可不知該預備多少份才好。」在場諸位全沒話說。我道:「父親的行市一向看低,四百五十五元一份的爸爸餐,如由爸爸做東請兒子、女兒和老伴來吃,可能賣不少。如果您想由兒子請爸爸的話,最好賣普通的客飯,每客四十五元還許有點生意。不過我提醒您,菜裏可別用牛肉。」經理道:「現在吃牛肉很普遍,為什麼不可放在爸爸餐裏呢?」我道:「您有所不知,夫爸爸者,任重而致遠,素有老牛之稱。今逢其節,安忍食其肉。故為君子所不取也。」

會後,有家大報來託我做些爸爸節的訪問。因為這些被訪談者都沒住在我們的這一空間之內,要穿過「時光隧道」才能找到他們。報館中的記者雖能幹,但是血肉之軀到不了那兒。老蓋仙是半仙之體,才能擔任這工作。

時光隧道的入口處並不難找,我經過家師提點,知道那地方。在那隧道中,既不覺時間的久暫,千年如一日。也不知空間的遠近,千里如一瞥。到了出口之處,也不必去打聽被訪問者的地址,你想著誰就見得著誰。我想先找兩位典型式的古代父親問問。

一、榮國府賈政談訓子

境隨心轉,我正想著紅樓夢中的賈政,腳已站在北京西城松樹街賈府客廳裏了。主人五十餘歲,滿面忠厚,衣裳很怪,非明非清(必是曹雪芹先生設計的)。他開言道:「下官賈政,不知仙翁駕到,有失迎迓。」我道:「貧道來得魯莽,老爺海涵。一向仰慕,只是無緣得見。今天特來拜問『為父之道』,尚請不吝賜教。」賈政嘆了一口氣道:「古人寫的父字是左邊一條杖,右邊一隻手,表示手中拿著棍子,想必是要打兒子之意。所以子稱父為家嚴,父不在時稱先嚴。父親對兒子要成天板著臉。您看看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剛完工,下官帶著幾位清客和小兒寶玉一塊兒進去遊遊,順便把各處的房屋、風景題上名字。也可試試寶玉的才情。譬如稻香村,沁芳閘……等的名稱是他取的,也還勉強,但是下官卻決不當面稱讚……。」我道:「我看過原文,您口頭雖不稱讚,心裡也暗暗的歡喜,寶玉不敢妄自張口,您非讓他取名字不可,取得不好固然要被您責罵,取得好了也免不了被您說,『無知的畜生』,『蠢物』,『扠了出去』等語……」賈政道:「誇獎了他,怕長了他驕傲之心,將來不知孝敬長上。」我道:「您有時脾氣太急,第三十三回裏您聽了賈環一面之辭把寶玉打了幾十大板,虧得太夫人親自出來才攔住了,否則的話,能被您一頓打死。」賈政道:「那次打寶玉真有點魯莽,人在氣頭上,往往失之於考慮,不過我一向有打他之心,一旦控制不住,就發作了出來。」我問道:「為什麼?」賈政說:「父親當然希望兒子走正道,他的祖母過分疼愛他,成天跟一群女孩子鬼混。我早有管教他之心,可是家慈不許,我一直鬱鬱於心,那天的行為也很傷家慈之心。」我道:「父親太嚴,逼得兒女不敢向他吐露心聲。造成了不得已的聽命,如果您能瞭解他,讓他娶了林姑娘,何致於跟了瘋道人走了呢!人不要以為只有自己的意見是對的,對別人的意見一概不顧,這就叫作頑固。也是做爸爸的大忌。」

賈政道:「閣下之言,也不無道理,不過婚姻大事總得由父母作主,才是千古以來的正理。」我道:「婚姻是兒女的終身大事,該由他們自主,家長何必操心,橫加干涉。」不料賈政一聽,登時勃然大怒,拍桌大喊:「焦大快來,快把這荒唐道士給我轟了出去!」我道:「不勞尊駕來趕,貧道就此拜別!」於是我出了賈府,再訪問第二家去。

二、雙鳳村中安學海

在舊日的章回小說裏描寫家庭的,除了紅樓夢之外還有一部兒女英雄傳,其中有位安學海便是著者文鐵仙先生自託的化身。不過他的獨子安龍媒被他管教得成了一位標準書獃。他無用得連見了女孩都臉紅,一個人單獨出門也不會。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出門還要奶媽跟著,除了讀書和守家規之外,什麼也不會。這廢物可能是,古人所盼的標準兒子。

我從松樹街賈府出來,行行復行行,出了西直門,到了西山雙鳳村,那兒有所大戶人家,老管家站在門口等我,說:「老爺正在客廳恭候。」這位安先生五旬開外,身穿灰布長袍,大襟馬褂。頭戴瓜皮小帽。我們互相一揖之後,落坐,獻茶。我少不得先請教他說說為父之道。他道:「嚴父慈母,古有明訓,但是全不可太過,像賈政聽了讒言就把兒子打了個半死固然要不得。另一面像賈母和王夫人的溺愛也不行。我一輩子並不得意,所以一心一意只盼望小兒龍媒發憤圖強,能中進士,點翰林,在仕途上有番作為。也替我出出胸中這口怨氣。道長!您等小弟叫他來見見您!」說至此,提高了嗓子叫道:「玉格兒!玉格兒(安公子乳名)!」大概安公子沒聽見,所以沒進來,安學海不悅道:「孩子大了,不聽話了,去年我給他娶了兩房媳婦(女俠何玉鳳和農女張金鳳)。我只怕他兒女情長,耽誤了學業。按說當兒子的對父母應該晨昏定省,出入扶持,請席請袵,全有個一定的儀節。」我道:「兒子既長大成人,也不能沒日沒夜,和父母寸步不離的隨侍在側,何況令郎已有家室,您也得原諒他。」我剛說完,安龍媒已斯斯文文的進來,叫了聲爸爸。安學海向我介紹了,叫他坐下,僕人連忙搬過個矮凳子來,放在左首的旁邊。安公子斜著身子坐下半個屁股。安學海要叫兒子把做的八股文拿來請我指點指點,我可那裏懂,忙推說今天沒帶眼鏡看不見,他又要叫兒子念給我聽,我只好說助聽器也沒帶來,改日領教吧!說完就逃了出來。

我真想不明白安學海既把兒子娶了兩個老婆,可是為什麼一點自由也不給他。安學海因為自己在科舉和仕途上全不得意,所以一心要把兒子塑造成個理想的自己。要把自己活在兒子身上。不但古人如此,今人亦然,有的家長非要兒子去考他指定的科系不可。或非要兒子承襲他的事業。都和安學海同一心理。至於前幾年的單性生殖,更是要做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這些人似乎都有欠達觀。

三、亂臣賊子,報應循環

我走到一千二百年前河南鄴城的南郊,那時安祿山已被其子安慶緒刺死,部將史思明的大軍正駐在那兒。他今天十分得意和我說:「安慶緒和他的四個弟弟馬上要到我營裏來,這幾個傻瓜以為我真要跟他們結拜,殊不知中了我的一計。」果然旗牌官來報,安家五弟兄來了。史思明盛張軍容,高踞胡床。安慶緒等一見情知變卦,只好跪下道:「臣不能守先人之業,喪失兩都,尚祈大王念及先皇,遠垂救憐,使臣死而復生。」史思明喝道:「你失守兩都事小,弒父奪位才是罪大惡極,罪不可赦。」

安慶緒磕頭流血道:「先皇的寵妾段氏蠱惑先皇廢嫡立庶,置臣於死地。臣問計於嚴莊,他說:『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自古立一子廢一子,廢者必殺,以防作亂。與其束手待擒,何如以子攻父,早圖大計。』臣不敢決定。嚴莊又說:『皇上(指安祿山)和唐皇名雖君臣,而情同父子。萬不得已,子也只好攻父了。』故而臣只好賄通李豬兒刺死先皇。可恨嚴莊見臣兵敗,竟降郭子儀而去。千祈大王恕臣萬死,下次不敢。」史思明道:「你有多少父親,下次還有得刺。左右來人啊,把他們五個全拉下去絞了。」史思明又轉頭向我道:「做父親的該立下個好榜樣。這樣兒子不殺等什麼!」

史思明說這話萬沒想到過不了幾年之後,他為了要消滅長子朝義(非史所生)的勢力,要立次子繼位。長子被逼不過,派部將駱悅擒住思明,把他縊死了。

如說安史二人是胡族,故家庭無倫常之規。那麼唐朝皇室的文化該很高了吧。您試看同一時代的唐肅宗,聽了所寵張良娣的話要立她生的幼子為太子,賜死原配所生的建寧王倓,正如嚴莊勸安慶緒的話。自古以來家庭慘禍莫過於帝王家。

安史二人是歷史上的亂臣,他倆的兒子也全是賊子,這四人在地獄中受苦千餘年,全投生到某一洞天福地。史朝義投胎變為一位學者,史思明反而成了他的兒子,有一天父子倆到臺北去迎接從美返國的母親。兒子竟為了父親不肯給幾十元的零用錢,拉緊了父親的領帶,勒死了。

安慶緒投胎做了一位醫生,能化醜為美。頗積錢財。兒子是安祿山投來的,天天向父親逼錢不已,最後還是不滿意,殺雞取卵,把當金庫的爸爸掐死了。

綜合這幾位父子的關係,看起來,賈政和安學海的家規雖嚴,可決培養不出安史家的逆子來。家庭中保持若干禮貌和互相的瞭解是必要的。兒子對父母的所好也應當欣賞,不要傷老人家之心。父母更不可做子女的壞榜樣,導子女於不善。

中國人愛護子女無微不至,不過常忽略了鼓勵子女自立和守法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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